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和谷长篇小说《故里》(下)陕西文学2021第6期连载

黄堡书院
2024-09-24


引言:

长篇小说《故里》,无疑是著名作家和谷先生回归故乡后,沉潜十多年体悟土地的世相百态和现实景象。底层劳动者的喜怒哀乐与酸甜苦辣,生死情仇及精神裂变之处境,尽在归园田居的花甲游子简洁练达的笔下,如歌如哭,悲欣交集,洗刷出几代农民鲜活的面影和生命态。《故里》所展示的一方水土上万花筒般的世情民生,具有认识过去、关注现在、思考未来、参悟人生的况味和开掘底层乡村生活的精心之作。通过散点透视的解构叙述,呈现出一方地域的普遍意义。她所蕴蓄的各种丰富信息,提供了多种读解的潜在价值。


和谷长篇小说《故里》2021年4期《陕西文学》连载(上)
和谷长篇小说《故里》(中)陕西文学2021第5期连载

故   里

(长篇小说连载 · 下)
和 谷

41

据家谱的说法,叫做严儿的祖辈,在闹饥荒的年月,把婆娘和两个儿卖到了北山,回来给同父异母的弟弟介儿娶了媳妇,自己才成家。

灾情过后,一个儿子落脚在北山,另一个儿子一路讨饭回到了老家。正赶上麦收时节,新麦面蒸了大白蒸馍,香气喷鼻,父亲严儿给曾经丢弃的儿子手里塞了一个热蒸馍,儿子狼吞虎咽,顿时翻白眼,噎死了。后人知道,埋在梁上地头的孤坟,就是那个饿死鬼、撑死鬼的。

严儿明白,卖到北山的婆娘回不来了,给人家传宗接代了,自己这又成家,生下二子一女。严儿的弟弟介儿则连生六子二女,在老宅南边打了几孔土窑,从老屋挪了出去,但还在一个锅里搅勺把,同家过日子。

弟弟介儿待哥严儿恭敬如父,每次收工回来,弟弟介儿都要上前迎接,从哥严儿的肩上拿下农具,拍打哥身上的泥土。铜脸盆里已盛好不热不凉的温水,洁白的粗布手巾搭在脸盆沿上,哥擦了手脸,坐在了方桌上。哥不动筷子,一家老小不敢先吃。

家大业大了,婆媳妯娌之间七嘴八舌,你给你娃碗里舀得稠了,给我娃盛的稀了,整天淘气,严和介二兄弟商量。干脆另了家各过各的日子。没有了利害冲突,相互反而客客气气,我做了好吃的先给你娃盛上一碗,你做了好吃的也礼尚往来,给我娃盛一碗尝鲜。在一起过日子时,勺子碰锅沿儿,叮叮撞撞,盐咸了淡了,面软了硬了,辣子醋多了少了,很难合乎人人胃口。这么单另过活,倒是常有个帮衬。

有一年收麦子,大槐树边的晒场一人一半,临到收割碾打完毕,严和介老兄弟,和子侄一伙人等待好风扬场。月在中天,晚风习习,红豆米汤,白蒸馍夹油泼辣子,吃得人打嗝时,一起说起往事。回顾过往,不由念及老兄弟之骨肉情份,都沉默了。还是人丁兴旺的弟弟介儿开了口,说是要和老哥合家,报答早年对弟弟的体恤之恩。老哥严儿二话没说,拿起木锨,把两家人的麦堆子扬到了一起。

分分合合,合合分分,自古的世事都一个理儿。大到国家,小到家庭,有分有合,有合有分,风水轮流转,四季有轮回,谁也预料不到明天会发生什么事,自己的归宿到底在哪儿?

直到老哥严儿下世,才又分开家各自过活。老哥的老屋称西院,弟弟的新院叫东院。西院的一半,还是上一辈的堂兄弟居住。早年与堂兄弟分家,写的地契,几百年之后地名没有任何改变,是一辈人一辈人口口相传下来的,一辈辈人却陆续消失了。

那张纸质的地契,一直保留了下来,在现代网络时代的自媒体上流传。可见,一张薄薄的纸,能够耐过光阴的洗刷存留下来,而人,单个的人,个体的生命,也就那么七老八十,命好的能够活到百岁,命运不济者,也许早早撂在半路上了。

严儿续弦的长子茂儿,婚后有一子一女,婆娘不幸患病去世,儿子才六岁,只好跟着姑姑吃穿。茂儿讨了一个拖油瓶的寡妇过活,又生下二女。这么一个血缘交错的农家,日子过得叵烦,一家之主的茂儿还是忍受下来了。

先后两房婆娘去世,儿女成家的成家,出门的出门,孙子都一大堆了,自己也老迈了,便讨了个上门要饭吃的河南女人,好歹有个老伴儿。呆了不长时间,因家务纠纷鸡毛蒜皮的事,闹得不可开交,那女人也走了。丢下茂儿一个孤老头,还在喘着气帮着儿孙干农活。入了人民公社后,老人跟着长孙过日子,有一口热饭吃。种了几分旱烟,用草帽端牛粪,自给自足。顶多要求每天吃一碗捞面,油泼蒜,每晚吃一片麻黄素止痛,活到了八十有四。

跟着长孙过活,是因与独子的婆娘处不到一起,相互毫不谦让,独子夹在中间受气。村长带着长辈命令的口气对孙媳妇说,就让你爷跟你过。孙媳妇一向恭敬老人,但爷爷不跟阿公阿家过活,却要跟孙子孙媳妇过活,方圆很少有这个先例。她怕伺候不好爷爷,孩子又多,不肯接受。村长眼睛一瞪,呵斥道,行也行,不行也得行!

乡村官员,又是长辈,其间使了家法,孙媳妇低下了头。多了一双筷子的事,孙媳妇总是先盛了饭给爷爷,一家人吃了,自己在剩余的饭菜里加一勺子水,勉强填饱肚子。爷爷也不是吃闲饭的,长孙的几个儿女,都是老爷抱大的,他常把娃夹在胳肢窝里,一边编荆条笼,一边抽旱烟,娃身上全是旱烟味。

重孙们听说老爷自年轻时,一直在炭窠上编缆索,见识了老爷的一双手,表筋暴露,像铁钳子一样。可它是温热的,尽管不怎么清洁。

42

三爷是独生子,六岁离娘,是他姑姑照看大的。

自小受到继母的呵斥,吃不饱穿不暖,放牛割草,没上过一天私塾。稍大一些,就跟上大人吆骡子到北山换粮。骡子又瘦又矮,去时骡子驮一百斤,人背五十斤,回程路上骡子裸走,他还要替骡子扛上鞍子,怕骡子太累。

十五六岁上,娶了大他两岁的三婆,高挑个子,精明过人。手脚很麻利,有力气,虽然是三寸金莲,并不妨碍下田犁地,晒麦子可以用胳膊夹住百十斤重的粮口袋,上下粮囤。女大三,抱金砖,这老话应验了。生得六男一女,儿孙满堂。

三爷个头不高,力气不大,但农活做得细法,一个核桃大的土坷垃也要捏碎了,怕顶住了出土的庄稼苗。院子屋里的角角落落拾掇得井井有条,就是一根纤细的柴棍棍,也要弯腰捡起来。一天到晚,这儿摸摸,那儿揣揣,没有清闲的空儿。院中的一颗杏树,年年花繁果盛。鸡窝牛圈,也收拾得干干净净。

不论丰年灾年,三爷都把吃食盘算得周到,粗粮细做,辅以瓜菜,尤其是种在荒地边上的芝麻和茴香,为饭桌上添了美妙的味道。哪怕辣子和盐算上两盘,每顿少不了四个菜盘,有时高兴了,也喝上几口烧酒。其中的杏仁,就是院中的杏树赐给的。也抽烟,旱烟锅还算勤,偶而吸上几口。早先抽烟点火,用的火镰,粘上芒硝棉絮,飞溅着火星,把旱烟燃着。后来用火柴,乡人叫做洋火,这一辈人一直不肯使用打火机,毕竟花钱么。

半百年纪,三爷接过家族接续炭窠井绳的手艺,当了索客,负责生产队联办小煤窑上的安全。吃的喝的有了,算是享了几天福。长孙读到中学,回乡当了农民,十六岁在煤窑上摇辘辘,八人合扳的大辘辘,一边四人,一上一下,前三步,后三步,类似跳舞的步点节奏。扳辘辘的汉子,俯仰着身子,黑水汗流,完全没有悠闲娱乐的感觉,是一种繁重苦茬的劳动。

三爷在编绳索之余,在进口与煤堆之间过秤。他心疼长孙,在轮流抬杠子时,半截汽油桶的煤筐有二百斤重,就和长孙换位,替长孙抬杠子。

小煤窑关闭了,三爷给生产队放羊,有集体的羊,也有给个人捎带的羊,一天给记七分半工。每个劳动日十分工,合人民币一毛八分钱,一年到头能包住口粮钱就算持平了,分不到几块钱。

人家强壮劳力一天十分工,三爷心里有点不乐,对放羊老汉不公,说是不下重苦,是个轻省的活儿。他就编了一段顺口溜,说是放羊这事没人干,提起放羊最意见,衣服挂扯鞋跑烂,一晌挣着二分半,羊生尿蛆细细看,晌午加班把圈垫,谢谢恩人把我换。还编了一串串说长道短的顺口溜,在方圆流传,算是乡音娱乐的谈资。

刚分田到户,说是要为自己好好干了,三爷却过了花甲之年,干不动了。儿孙满堂,各人有各人的过活,谁也顾不上操心老人处境。老了老了,三婆常给三爷吊脸,三爷也从来是主人,不听三婆的唠叨。

长孙日后上了大学,在省城当公差,生下一子,三爷偕三婆去了一回省城,把油糕、油茶、羊肉泡、麻花、锅贴、粽子、凉皮样样种种小吃尝了个遍,主要是与长孙重孙在大雁塔下照了一张相,四世同堂,总算心满意足,这辈子没白活,披了一张人皮,知足了。

若干年后,长孙找出这张陈旧的照片,用微信发送给远在美国的儿子。在美国生活了二十年的儿子,认出了老爷老婆,却没有认出三岁的自己,问道,那个小孩是谁?父亲苦笑了,回复说,那个鼻涕涎水的小孩是你,小子!老爷已经长眠于故乡四十年了,化作了泥土。坟园荒芜,周围的冬小麦,一年一度秋种夏收,景色壮美。

鬼使神差似地,三爷从省城回来,感觉吃不进去饭了,肚里似乎有个硬疙瘩。他没有给任何人说,就自个儿搭长途车去了四子那里看病。四子是公家煤矿上的干部,矿上有医院,打针吃药不顶事,一天早晨起来,突然吐了半脸盆血。急忙送到市里医院,挂上吊针,一辈子没打过针的三爷,受不了这种外力的特刺激,拨了针头,在半昏迷中喊叫要回家。

可能是胃癌多年,老人一直忍着,自个儿受着,不告诉别人。胃里的硬疙瘩,终于在某一天坚守到了极点,突然爆裂了。它像苦涩的石榴皮,包藏了甜蜜的晶莹籽实,有一天便成熟了,开裂了,鲜红如血。

当晚,三爷长眠于自家的土炕上,享年六十有七。长孙和三婆守候在身边,用手轻轻为爷爷合上不肯闭上的眼帘。这当儿,三爷的几个儿子正在隔壁窑里商量后事,谁出钱,出多少,谁出粮,出多少。穷日子,埋葬老人,也掏不出多少钱粮,岂不悲哀!

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,老伴说没就没了,三婆哀叹着说,人家的老汉都还活着,我老汉咋就没个人影影了呢?

43

大山是三爷长子,在六十六岁上吃不下饭,便动了恻隐之心,是不是也和父亲一样得了胃上的绝症,昼夜不宁。儿子带他到了西安,在到省城大医院诊疗,喝了一大杯雪白的石膏一样的液体,说是做钡餐透视,没发现什么毛病,他也就能吃上饭了,安心回了家。

其实,在过了半百年纪时,按照乡里旧俗,坦然面对无常的生命,大山就和老伴双双做了棺材,柏木的上好木材。并在省城置买了老衣,仍然是长袍马褂的传统样式,布料是绸子的,而不能是断子绝孙的缎子,还有一顶乡绅的礼帽。有生就有死,尽管爱钱怕死没磕睡,也得无奈地活着。

说是身体没有了毛病,大山这又精神焕发,当了多年生产队长的劲儿又上来了。适时,分田到户,兴起农民股份办小煤窑,大山被推选为矿长。打了一孔从沟底通往原上的提升井,安装了大型绞车,煤堆旁是等待运煤的各式车辆,煤价飞涨,票子像雪片一样飞来。大山从来没有这么扬眉吐气,在世人跟前也活出了个人样儿。

大山自小跟着父辈吆骡子驮炭,远走陇东和富平泾阳一带,是赶牲灵出身。年轻时,可以站在骡马背上,一边赶路一边高唱乱弹。当然,对煤窑也不陌生。生活困难时,和刚从学校回乡的儿子拉架子车,装上千斤煤炭,风里雨里跑百十里路,换得半口袋玉米回来。路途断了车轴,哭都没眼泪。雨雪天,躲避在异乡的麦草垛里过夜,啃冰冷的杂面馍,一口热汤也喝不上。每次拉煤,还得看人家矿主的眉高眼低。自己有了煤窑,挣的是大钱,该发家致富了。

老炭窠是清朝遗留下来的小煤窑,直径六尺,四十多丈深,井筒是用砖头箍了的。紧挨着是一口风井,像人的另一个鼻孔,是换气用的。周围崖畔上是一排排没有门墙的土窑洞,是八辈子之前的先祖挖的,住过数百个窑工。过几十年兴一次,又过几十年衰一回,兴兴衰衰,世事变幻无常。无论人间发生多么惊天动地的事,一辈辈人庄稼一样生死轮回,在土崖上挖个洞,朝地下打的窟窿,是永久存在的。除非窑洞塌陷了,井口用土填了或让水漫了。

大山年轻时,公家要勘探老炭窠,测量煤炭储存的地质情况,雇用了大山一伙身强力壮的庄稼汉,拿着手电筒,头顶菜油点燃的鸡娃灯,钻入漆黑的井下,采集矿石样本。挣了一笔钱,一分不少地交给了父亲,说是给兄弟彩礼用的。大山跟着同伙上集看热闹,人家给媳妇买的红头巾,大山也想给媳妇买一条,可口袋里没钱,羞愧难当。媳妇理解大山,长子如父,得体恤兄弟,给父亲排忧解难。

到了当生产队长时,为解决群众吃水问题,大山和狗娃子一起,冒险拆了一个老炭窠的方井木板,用来箍水井的井筒。这都是石头夹人肉的操心活儿,井筒如果滑坡,人肉就会让石头和泥沙吃了。

村人平时吃的是窖水,老天爷下了雨水,积蓄在水窖里。冬天下了雪,也积蓄雪水饮用。遇到天大旱,窖水吃光了,人们就下到沟底找水。沟是开天辟地时洪水冲刷而成的,而后变成了干沟,学名叫季节河。遇到暴雨时节,四周的水便汇聚到深沟里,吼声震天,浊浪翻卷,像一条苍龙从沟底盘旋而下。水朝低处流,一两日的洪水过去,沟底的河床又干涸了。仅仅剩下一些河床的低凹处,积淀了一汪汪的清水,供农妇洗衣服,或给牛马羊群饮水。

天上会下雨,地下也有潜在的水,山高水高,这是千真万确的。干涸的河床边,通常有从石缝泥沙中渗出的水滴,汩汩地洇湿了周边的地皮,草木异常茂盛。再抬头看几十丈高的土崖下边,小山似的土坡是在不经意间悄悄向下滑动的,几十年推进一两米,于是这处的河床愈来愈狭窄。人们依据先人留下的经验,在河床边缘掏开一个个坑,就成了泉,泉水也就咕咕地冒出来。开始是一碗水,随着泉的大小深浅,会流出几桶水来。神奇的是,泉水从来不会溢出来。蜉游的小虫子,在泉水里伸着腿脚,剪刀似地飘荡在水面上,快活极了。

大山常是带了儿子,错过白天和傍晚,夜深人静时来到泉边,滤去上面漂浮的羊粪蛋,汲了泉水,挑担上坡,回家倒入缸,供一天的饮用水。人们惜水如油,洗脸的脸盆从来都是斜放在墙角,掬起一捧水洗净手脸的。

大山这便想到了要有足够的水,得打出一眼深井来。祖先们也打过井,日后被山崖倒下的土填埋了,留下带井字的沟道的名字。新井打成了,打水人伏在井口,摇动辘辘,往井里探望,人影儿映在晃动黑白波纹的水面上,实在美妙。

只是使用了一半年,日后下了大暴雨,水井也被淹了,这里很快也就复原为一处荒坡。

对于水井或炭井,大山像是交道打久了的对手,是敌人,又是朋友。他当上了股份煤矿的矿长,一呼百应,掏了旧炭井的淤泥,开始向先辈吃剩下的煤层挺进。这时也有了电,再也不是八人扳的铁木大辘辘了,而是装置了电动绞车,出煤量翻了几番。煤场上车水马龙,生意兴隆。

在庄稼地里只能刨吃食,要想富,有钱花,就得从这黑窟窿深处掏。村人分了红,家家有了黑白电视机,村子成了致富的典型。

也就在这个节骨眼上,百年砖箍的井筒塌陷了。而且是在换班时上人下人的时间。人坐的是五环,也就是绳索挽成的五个环,分别套在脖子和四肢根部,从胸前的中枢起吊,应该说万无一失。问题是井筒塌陷了,劈头盖脸地砸下去,血肉之躯,哪能承受得了。被伤的堂兄弟二人,已面目全非,不成人样。大山心惊肉跳,冒险下到井底,你矿长不下去谁下去,你不下地狱谁下地狱?大山把伤者救上来,已经不出气了。

大山蹲在井口,抱着头发呆。埋葬了死者,等待他的是事故渎职罪名,坐了十七天牢。从此煤矿关闭,他也回到家治疗心理创伤,之后加入退耕还林的队伍,自己和老伴守着一座小山,早出晚归,栽种花椒树,度过了花甲之年。

老伴乐于在这座小山上干活,隔沟可以望见对岸的村庄,那里是自己的娘家。早年,也就是从眼前这沟道里骑骡子嫁过来的,一眨眼四十多年过去了,长子已经过了不惑之年,孙子也上大学了。

大山累了,放下了锄头,上儿子供职的省城住了一些日子,早晚接着孙女上学,上楼梯也有点吃力了。日后回家修身养性,却也清闲不下来,在果园里忙活。一日,跟着香客去朝拜菩萨,路途因天热困乏,患了脑溢血,抢救及时保住了性命。疗养期间,每年住一次医院,度过了一次次鬼门关。

老村干部来看望,刚强了一辈子的大山,总是泪流不止。来人说,其实死亡如同睡着了,在梦里不再醒来罢了,不必担忧,它迟早总是要来的。人比人,活不成,骡子比马驮不成,人世间没有公平,只有生和死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,皇帝老儿也得死。大山感到悲哀,年轻时那么像骡子马一样能踢能咬,眼下怎么活得这么窝囊,心不甘么。

好在长子提前退休,拾掇了村上的小学堂,种植果木花草的院里修建了一个亭子,是个清静的去处。大山挪动着不够利落的腿脚,每天出了家门,走过巷子,推开小学堂的大门,坐在小亭子里假寐。听小鸟叫,听亭子边泡桐树在风中的响声,紫红的桐花在落,黄了的叶子在落。

弥留之际,大山让儿子找出当年的拘留证,让儿子保存,说一辈子唯一做的亏心事,是吃了一回官司,对不起先人和后人。其他的事,他都似乎忘记了。

44

十二爷和六爷是亲弟兄,还有一个老妹子,都是民国初年前后生人。

六爷是长子 ,十二爷是次子,在整个家族中排行六和十二。老弟兄俩相伴了八十余载,同居一个二进的四合院,兄弟之情自然没说的,也少不了锅碗撞磕,生一些闲气。各自儿孙大了,分家过日子,一人半边院,出出入入,断断续续发生了不少变故,也就有了不软不硬的顶撞,但好在没有伤了和气。

六爷先娶了婆娘,生有一子名寿,娃六岁时离了娘,是姑姑照看大的。后续了一房婆娘,是拖油瓶子的二婚,生下两个女子。也就是说,六爷到老就寿一个独苗。

寿长到十四岁,有了一个大他两岁的童养媳,之后陆续生了六子一女,可谓人丁兴旺。

姑姑由掌柜的堂兄做主,嫁给了长她八岁的二婚男人,姑姑死活不嫁也不成,因堂兄在民国政府供职,与这个当镇长的姑父算是政治结盟。姑父在外当他的官,小脚姑姑种地,吆牛犁田,甚至背粪笼撒麦种,干的是男人的活。

十二爷当初也是三子三女,日子顺当。可惜长子在崖畔上拾柴时跌到沟底里,一枝柴棍偏偏戳进了鼻孔,十几岁就殁了。二子在镇上念书,突然患头疼,可能 是脑膜炎,栽倒在地便没有了气息。三子也是没长到几岁,就夭折了。大女嫁的也是二婚男人,没活到半百。三女脑子有毛病,嫁人后被送回娘家,待十二婆不在了,也随之而去了阴司。唯独二女,个子不高,温柔和气,嫁给了一个上世纪三十年代跟随贺龙打仗摔伤腿的教书先生,儿孙满堂,九十高龄仍然硬朗,步行数十里回娘家,翻沟越岭也不歇脚。

传说是十二爷为盖厦子,锯了门前几百年老槐树的壮股做了房梁,厦子盖起了,几年间陆续折了三子。从来不信邪门歪道的十二爷,断肠之际,赎罪到了省城臥龙寺出家,几年后又还俗回家。

寺院不啻是一个学校,十二爷识了字,念经之余掌握了医书上的看病手艺,学了一些中医的偏方验方,尤其是动刀子割乳疮,噙酒喷火消毒,是一个绝活儿。甚至人工呼吸他也会,搭救了不少突发急症口吐白沫翻白眼的老小的命。也能开药方治疗其他疑难杂症,末了总是少不了红枣为引,真是应了乡人的口头禅,偏方异方,气死中郎。

艺多不拿人,十二爷没有了老婆娃,孤单单一人,也不用下重苦,凭借手艺也能吃香的喝辣的。能人是天生的,他除了医术,木匠、石匠、泥瓦匠的活,一看就会,样样在行。在生产队,他又负责调教牲口,当起了兽医,时常把牲畜的头部吊在高高的树股上,手持牛角给灌渣药。

牲畜的配种,得有人操持,十二爷常是在发情的牛马驴性交时,帮扶公的将生殖器引入母的穴孔,甚至用手掬了牲畜流出来的精液抹入其内,像是把种子点入湿润的泥土。猪配种叫打圈,羊配种叫打羔,其间的窍门他也如数家珍。鸡性交叫踏蛋,不经踏蛋母鸡下的蛋是软蛋,没有硬壳。

生产队养的公牛叫牴货,膘肥体壮,狮子一样勇猛。公羊则叫梢虎,领头的羊,硕大的弯弯的牴角,可以与狼搏斗,妻妾成群,母羊发情期它想日谁就日谁。公猪也如野猪一般,丑陋凶猛。配种是要交费的,母的主人交给公的主人,一两元三五元不等。不像人的皮肉市场,嫖妓是要掏精液和钞票的。这大概也是人与牲畜的区别之处。

要让家畜家禽没有生殖能力,阉割不是十二爷干的营生。阉割也称去势,完全出于非医疗目的破坏动物的生殖器官,使其丧失生殖功能。人们普遍认为,阉割是一种非常不人道的手段,包括对人。牲畜失去了性交的快乐,只能任凭人摆弄劳役。往往有走乡串户口的阉猪匠人,自行车前有一根摇晃的红絮子,通常是阉小公猪小母猪娃的,养猪的乡人离不了他,却也从来看不起这门营生。计划生育对男性的节育手术,则是专业医疗机构的资质,做的是断子绝孙的缺德事。

一匹养得浑身像缎子一样光滑闪亮的骡驹子,连饲养员也拢不住了,已经是花甲之年的十二爷,上前挽住笼头,用胳肘紧紧顶住骡驹子的脖子,与其转圈子。等骡驹子累得一身汗水时,他翻身跃上骡驹子光滑的背,双腿一夹,用脚不断地夹击其腹部,一溜烟上了土坡。周围看热闹的人惊魂失魄,这老汉不要命了,却是虚惊一场,十二爷牵了缰绳,骡驹子跟随其后,绵羊一样温顺。

再说,十二爷是时兴物件的引领者,钟表、手表、怀表,铝制水桶,自行车,收音机,电视机,每一样都是他最先在村子里使用的。有手艺在身,不缺零花钱,农闲时用废旧木料做几件案板、蒸笼、篦箕、小娃车车,也能换几个钱吃喝。但他从来不喝酒,不吸烟,不吃肉,说是不杀生,只吃鸡蛋。有调皮的年轻人开玩笑,十二爷是善人,那你吃的鸡蛋不也是杀生么?他无语,只是斜一眼年轻人,知道娃们是在遭怪。年轻人说的善人,意思不是善良的善,而是土话阉的意思,恶作剧。

有过省城卧龙寺出家的历史,信奉封建会道门的善男善女,便时不时围拢在十二爷的身边,农闲时做个法事,权当是乡村娱乐。动乱年月,他便遭罪了,批斗游街戴高帽子,被下乡学生打得鼻子口里血,只能忍着。心字头上一把刀,得忍。命里造下的,避也避不过。

亲生的儿子一个个殁了,作为一支人得有个香火。六爷是同胞兄弟,只有寿一个独苗,是不能过继给十二爷的。这就按照乡俗,在孙子辈找过继的香火,长子不过继,也就轮到次子了。一辈子大字不识一个的六爷,下的是憨苦,只有在煤窑上编缆索的手艺,老了整天的营生是割荆条编笼编囤。十二爷精明,有点看不起粗笨的六爷,到头来要让六爷孙子过继到十二爷门下,六爷终于有气长的话了,但还是应了这门子嗣之事。

六爷之子寿的次子吃的是公家饭,过继之事因十二爷的历史污点,耽误了次子的前程,入不了党,升不了官,气不打一处来。十二爷给继孙拾掇住处,打点彩礼娶了媳妇,说是给十二爷顶门立户,媳妇有时在关照老人,作为公家人的继孙却从不与继爷来往,连一句问候的话也没有。继爷明知自己理亏,也并不不在意,反正你孙子是我的继孙,有字据为证。

过了半百之年,十二爷早早给自己做了棺材,土话说得吉祥,叫盖房,盖阴司底下的房。他还乐呵呵地爬进棺木,平躺着仰面朝天,说笑话害怕腿伸不展。又在祖坟一角画了方位,将来死了就在此安身。上了八旬,还很硬朗,攒够了米面油,备好了后事需要的孝布一类所有物件,只欠蹬腿走人。

继孙也终于理解了十二爷的苦衷,尽到了唯一的责任,在启灵时把纸盆儿摔得响亮,跪在地上号啕起来。

收拾十二爷老屋时,继孙发现炕壁上那张经年的年画还完好如初。上面画的是梁山伯与祝英台,是人间至死不渝的男欢女爱。十二爷所爱的十二婆,五十岁左右就下世了,孤孤一个人守候到八旬。临到弥留之际,有个时常来往的神婆子与他同床共枕了一些日子,村人也怜惜老人的命运,不去说什么伤风败俗一类闲话。在十二爷看来,拘束了一辈子,死到临头了还要什么脸做甚?

老宅被遗弃后,推土机轰轰隆隆推倒了它,要进行复耕。窑洞背后发现了一处庞大的化石,经送考古专家鉴定,是远古的恐龙化石。十二爷的继孙的儿子,由此得了一笔文物保护的资金。十二爷留下的几百年前的分家契约,就是后人在一本《万事不求人》的旧书中发现的。发布在网上,点击过万。

45

别看如今不怎么起眼,年轻人甚至不知道他是谁,其实,兴旺年轻时也风光过。

说到村里的能行人,是绕不过兴旺的,在镇上也曾以首富称之。煤窑红火的时候,兴旺是好几家的矿主,那时的几百万顶得上后来的几个亿。

眼下镇上号称的新首富,说到兴旺,也不得不肃然起敬。那时候,新首富只是个拉架子车贩煤的苦力,兴旺已经方圆驰名,当上了市里的人大代表、政协委员,是带领乡亲们发家致富的典型。新首富看兴旺老了,整天用轮椅推着患病的婆娘在新城广场转悠,自夸说,我现在的资产已经是兴旺的几十倍了,当初羡慕过的几百万,现在看来只不过是几个馍渣子。

好大的口气,是物品涨价了,今非夕比,不是谁比谁更能行。风水轮流转,新首富从贩煤起家,又伺机进入汽车驾驶培训行当,转而从事现代农业规模化的葡萄基地产业,从市场和政府补贴获取利益,越做越大了。并思谋弄点文化上的事,兴建农耕博物馆,知道兴旺有值钱的宝物,又求到老首富的门下了。

兴旺的祖上几代,是方圆几十里的大户人家,人物辈出,享誉久长。村上在大搞农田基本建设时,用推土机平了他家的祖坟,兴旺是有文化的后裔,将散乱在地畔的几代祖先的墓志铭保存起来,逐一做成拓片收藏。上溯到明清王朝,都是著称一方的贡生秀才,尤其是碑文的文采和书丹,让今人望尘莫及,羞愧难言。今人写不好汉字了,胡涂乱抹狂狗爬的丑字,号称书法家招摇过市,如乡人所言,连老先人脚后跟也撵不上。写的狗字还想卖钱,永远是那么几幅笔墨,什么室雅人和,什么观海听涛,什么上善若水,别的字一概写不了,羞先人。

文化基因,是一脉相传的,不是凭空一蹴而就的。兴旺自小念书不多,顶多是个初中生,还遇上动乱,没学多少知识,就成了回乡青年。再唱高调的乡村,人总是少不了衣食住行,不能吃风屙屁,兴旺就从泥水匠学徒做起,手提一把闪亮的瓦刀,走乡串户混饭吃,还能挣几个油盐酱醋钱。招工招生,因先人太风光,落了个地主成份,只得在乡下呆着,哪儿也别想去。这便认命,娶妻生子,日子还算顺当。

小煤窑在沉寂数十年之后,突然在一夜之间复活了。门前的哪一条沟里都有老先人挖过的炭井,沟的名字叫炭窠沟、新井沟、老鸡窝等沟道里,都无一不留下先辈开采煤炭的遗迹。兴旺先是放下瓦刀,钻到来钱快的窑巷底下当拉车的脚家娃,后当打眼放炮挖崖的,再当地经营,也就是工程师。有了实战经验,自个儿凑钱新开一井,巷道近,煤层高,距离地面近,日进斗金。

兴旺依靠设备和人力成本及煤炭价格的优势,很快挤垮了周边的诸多小煤窑作坊,趁机以白菜价收购关闭的小煤窑,投入资金扩大再生产,成为一方煤业霸主。在融资扩充煤炭产业的浪潮中,兴旺觉察到了风险,见好就收,以高价将诸多小煤窑脱手,转让给不明地头蛇心思的南方投资者。这一方地下煤炭资源接近枯竭,大规模投资硬件设施以求回报,显然是一个陷阱。后来的结局,也不出兴旺之预料。这就明白,什么叫强龙压不住地头蛇。

见好就收。先人家训,给了兴旺不可示人的秘密良方,功成身退,华丽转身为一个文化收藏家。钱是贬值的,藏品是升值的,他知道这个道理。于是,在靠近公路边修建了一幢二层小别墅,无所事事一样,坐下来喝茶。并开始结交人脉,由镇上到县上到市里到省城,大凡所谓文化名人,都试图一网打尽。字画名人,文物贩子,盗墓贼,民间古董客,人来人往,门庭若市。

民间收藏的交易,真真假假,灵人哄闷人,内行蒙外行,泥沙俱下,难辨真伪。兴旺喜好读书,寻觅古董渊源线索,成了一个精明的民间古董鉴赏家。各行有各行的道儿,有卖什么的买什么的,反过来讲,有买什么的就有卖什么,也就是狗屎也恐怕有买卖可做。一块烂石头,兴旺看了掏一万元到手,过几天出手,赚了三万元,比捡钱还顺当。一块唐朝墓志铭原件,三千元拾了个漏儿,他小心打成拓片,价值连城。

日子正过得悠哉游哉,整天给他做捞面吃的婆娘却患了脑梗,半身不遂。这让兴旺的心理受到前所未有的打击,人生祸福相随,还是知足常乐,不再折腾什么事了。有钱,没病,就是福。

偏偏自己也得了病,心口疼得厉害,汗水淋漓,上不来气,呼吸困难,眼看要了命。送到医院,医生说是心肌梗塞,得搭支架,二三十万元。花钱是小,救了命就行,要紧的是每天不得服用抗过敏药,心理老是感觉心口有个什么异物在折磨着,生不如死。

兴旺的好日子似乎过到头了。看家的狼狗凶猛极了,驮着铁笼子满院跑,陌生人来了不由得毛骨悚然。有一天,狼狗让人用药毒死了。兴旺害怕了,莫不是有人盯上了自己收藏的宝物,说不定有恶人要对自己下手,以至丢了性命。这便慌忙联络了几个一直对他的藏品垂涎三尺诉古董客,以最低价位出手,让人家用大卡车拉走了。望着空空如也的藏品库,这才放下心来,长长地出了一口气。

折腾了一辈子的家财,一瞬间,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,像是做了一个梦。梦醒时分,用轮椅推着婆娘,相依为命,恬淡地活着。

好在老同学办起书院,邀兴旺加盟修建了家族馆,将剩余不多的老石头、先祖的墓志铭、地契、家谱、坛坛罐罐、门墩石、马车、碌碡、石碾子等多种农具布置其中。观赏者络绎不绝,算是留下了一点可怜的作念。

46

增强大高个儿,精瘦,吊长脸,大嘴,目光敏锐,被村人誉为领头羊。  

要说也没有什么显赫的家世,人都知道增强人老几辈穷娃一个,在财东家看来是扛长工做短工的好劳力,踏实能干,也有点狡黠,尤其是嘴能说,谝闲传一个能顶两个。

增强是动乱年月稍后一点的回乡知青,干力气活儿是数一数二的小伙。招工时,他运气不佳,没有进入国营工厂矿山,只是在公社的乡镇企业办当了一名跑腿的办事员。乡镇所辖的小煤窑有几十个,安全堪忧,三天两头发生矿难,他便忙前忙后,脚后根踢后脑勺。埋人,逮人,罚款,关停并转,按程序办事。

在通往公路的出入口,搭建了一间临时工棚,门前设了路障。乡人说,朝朝代代一个理儿,都得纳税缴皇粮。拉煤的车辆每路过此鬼门关,丢下买路钱,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,得从下苦人的血汗钱里支出。不然,乡镇编制内外的工资和补贴就断了来源。增强鞍前马后,晒得黑不溜秋的,跟着一批批走马灯一样换来换去的镇长当马仔,自己却连个副手的名份也捞不上。论级别,也就是个副股级,屁股的股字,增强也没摸得上。

论能力,给增强一个县长的角色,也未必当不了,人太能行反而驰不开。问题是他的脑瓜子灵,正的歪的主意不少,张口就来,好的主意实施了,领导得以晋升,歪的主意实施了,责任归出主意的人,被打板子的肯定是增强。好人落不下好,反而落个绰号,叫能怂。

四十不惑年纪,终于捞了个相当于副镇长副科待遇的镇人民代表大会副主任,便来了精神。他口口声声人民当家做主,尽管是最低一级人民代表机构的负责人,参政议政,点子一个比一个出奇,说是代表民意,为一方群众谋利益,给县上领导出了不少难题。县长背后说,沐猴而冠,真把自己当回事了,大庭广众当面,县长却扮作笑脸,欢迎人民代表提意见。合适采纳,不如意的撂下,权当放屁,没有响声的酸溜溜的臭屁。

像是古代仗剑江湖的侠义之士,一身武艺无处施展,在官场有点无用武之地的增强,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寂寞。思来想去,罢罢罢,辞职回家了。得保留一份公家的工资待遇,不然回到村上已经没有了承包地,吃啥喝啥。挂名兼了个镇人大委员,毅然回到了生他养他的穷村子,准备大干一番事业。

村子的土原沟壑纵横,靠天吃饭,风调雨顺年月有粮食吃,遇到灾年就只能吃糠咽菜了。承包后粮食增产,但一斤麦子只值几毛一块钱,人均年收入几百元,日常使用的花销从何处来?增强发现,村上民办教师生华是个精明人,有知识,有文化,从农林大学果木试验基地买回了几十株桃树苗,三年挂果,收入上万元。这还了得,要是把全村几百上千亩地变成桃园,不就发家致富了。

人说桃三杏四梨五年,枣子当年就赚钱。人老几辈的柿子不易储藏,做柿饼用工成本高,一时找不到销路。花椒和黄花菜,也是价格浮动,不好琢磨。既然生华种的桃树品质优良,一盒桃子八九个,拳头那么大,红是红白是白,在网上卖到一百元一盒,供不应求。增强从这里入手,找到了改变家乡面貌的灵丹妙药。

头上没顶个官帽,说话权当放屁,没人听增强的。这便通过村民选举,竞争村长的位置。村上几个大户人家,多年来形成家族势力,不论是非曲直,只说血缘远近,凡事勾心斗角,闹得跟联合国常任理事国一样,有一方投反对票,决议则被否决。好在增强是小户姓氏,张三与李四斗得头破血流,两败俱伤,就轮到王麻子出来说话了。增强便是渔人得利者,当上了在公家拿工资回乡做志愿者的村长了。

不贪不拿,义务为村民做事,还不成么?成。村民拥护增强村长,增强也不负众望,利用多年积累的人脉,申请果木基地政府扶持资金,桃园在两三年之间初成规模,村民得了实惠。接着帮投资的企业家贷款,兴建果品贮藏冷库,形成果木交易中心,又兴修大路,广招客商,村子一下子红火了。

增强一有空闲,就吆喝上村干部出外学习参观,扩大眼界,看人家怎么种地,怎么发家致富,过的是人上人的日子,咱们一不缺腿二不缺胳膊,同样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,怎么就甘心过穷日子?

于是,利用现代观光旅游,发展采摘农业,兴办桃花节,使穷乡僻壤的村子变成了旅游景地。第二年的桃花节,气候春暖乍寒,桃花只是含苞欲放。广告已经打出去了,增强出了一个点子,给接待中心门前的桃树扎上塑料桃花,供游客留影。事后,有媒体发表举报消息,说桃花节造假。不明事理的昏官,指令层层追究责任。怕丢乌纱帽的籽麻官人人自危,推卸责任,明明是县级批准的项目,却谎称不知情。

增强作为当事人,受到了严厉的批评,还要给处分。其原由搞清楚了,那个媒体的临时工记者来到桃花节,接待人员漏发了他们的车马费,伺机报复,事后也受到处罚。要么怎么有防火防盗防记者的说辞。脾性未改的增强,在检讨会上理直气壮,扎几枝塑料桃花也犯法了不成?要杀要打,随便。之后也不了了之。

坏事变成了好事,连省城也流传假桃花的传闻,好事不出门,坏事传千里,来村子参观的游客有增无减。增强趁势而为,拉上品质优良的鲜桃,到省城一一拜访各路专家学者,出谋划策,与政府沟通,投资上亿元策划桃园旅游景地项目,居然弄成功了。

有学者调侃增强,你凭借三寸不烂之舌,真会忽悠,直把一个穷乡僻壤忽悠成了旅游名胜。增强笑眯眯地说,顺势而为么。

当村长不多吃多占,谁也把他咋不了,唯一爱好是嗜酒,半斤八两不在话下。当然,买单的不是他,往往是村上的企业家掏银子,人家帮你发了财,请吃几顿酒为村上拉关系办事,谁能说上什么呢?无论官人商人专家,一律称兄道弟,几杯酒下肚,面红耳赤,脑子一热,事就说成了。

如今,七十岁上下的增强,遇饭局也还能消受七八两白酒,从来没见他喝醉过。他说,能吃能喝,证明肚子里没毛病,不能吃喝了就是病入膏肓,离死近了。能吃能喝,能屙能尿,能跑能走,能说能笑,就是福分。

47

安娃子的水蜜桃销售中心,就设在游客接待站路口,近水楼台先得月。

脑瓜子精明的安娃子,以包工头起家,见村上种桃比种粮食值钱,就租种了百十亩地,雇佣了几十号劳力,作务桃产业。租种的地分为三类,一类的平地每年费用400元,二类坡地300元,三类边角地200元,论收入比种粮食划算。劳力分轻重活,每天60到80元不等,农闲好雇人,农忙时得100到120元也雇不到人。

安娃子的水蜜桃,红得艳丽,白得鲜净,薄皮轻轻一剥,水汪汪的蜜汁会喷一脸。疏花,疏果,一棵树上结多少颗桃子是有数的。在地头的收购价,论个儿一颗5元,论斤20元,装箱9个桃子一箱50元,卖到省城也就是100元了。

不知谁出的主意,安娃子跑到省城商标机构,一次花两万元注册了好几个商标。不同桃的叫法,柿子杏子梨子甚至花椒黄花菜,拾到篮篮都是菜,起了名字先归属于自己名下,谁要是侵犯了商标权,就可以索赔。名字是人叫出来的,你会起名字,人家也会起名字,谁家生的娃的名字也不愿意重复。可占先的商标,一直闲置,没人掏钱来要求他转让,似乎上了一当,让人忽悠了。

在桃产业的竞争中,安娃子率先兴办桃王大赛,自己花钱张罗活动。市场交易中,少不了说东道西,甚至勾心斗角,有人说他自己想争桃王,结果让别人利用这个平台唱了戏,桃王落在了人家手里。一颗桃王,卖了寿桃,价值600元。人家的桃子明显比他的桃子大,味道比他的好,想给自己搽脂抹粉,结果把粉搽在人家脸上,抹在了自己尻蛋子上。他嘿嘿一笑说,凑烘别人就也就是凑烘自己么。原来被人看不起,能行人能来参加桃王大赛,就是看得起你了。

安娃子没什么祖业的资本可谈,穷娃一个,背馍上学,也没念出个名堂。但争胜好强,割草放羊是一把好手,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。他和同伴比赛,看谁先跑到沟对岸,便兔子似地下坡到沟底,再攀援羊肠小道,向沟顶上冲去,谁也比不过他。

那么在生活的道路上,自己怎么老让人说是穷怂一个?安娃子不服。他起先跟上师傅搬砖头和泥沙,慢慢学会提瓦刀做墙抹泥,被师傅搧耳光,踢响尻子,是家常便饭的事。翅膀硬了,就胆敢包工承揽泥水匠的生意,从挖渠垒墙到盖厕所,再到盖房,自己设计施工,俨然成了一个大师傅。

为能承揽到活路,自己先垫钱,工程验收后再结账。有的账结清了,有的账已经过了猴年马月也结不了,只好放弃。给学校建房,工钱迟迟要不到,权当做慈善资助教育事业了。有个别村干部欺负他,让他打了收款的条子,实际上没兑现,过了好久去讨债,别人反而说已经结清了,有条子为凭证,你就是打官司也是输。做的这闷怂事,都没脸给人说。

有权就是爷,有权就有钱,安娃子心里明镜似的。大小是个官,有什么帮得上的小忙,泥水活什么的,只要给安娃子说一声,他跑得快得很。甚至要搭上工料,也在所不辞。有了兄弟哥们之交往,就不愁没生意可做。

人生地不熟,别想做生意。有一年冬天,安娃子带工队上了一趟陕北煤炭基地,承揽了一桩盖房的活路。临到过年了,还没有讨到工钱。欠债的老板跑得没影儿了,他和十几个民工差点冻死在冰天雪地里,哭都没眼泪,只是干嚎。从老家贷款寄来盘缠,回到家后,他把多年积蓄准备自己盖房的箱子底也腾空了,分发给手下民工过年,还欠了一屁股烂账。

从此,安娃子安心在自己的根据地做活,再也不外出下冤枉苦了。挣了钱又揽活,垫钱包工程,常是拆了东墙补西墙。一边欠着手下民工的工钱,一边还得顾及自己所谓大老板的面子,拿出一万两万甚至十万八万去做慈善,帮扶留守老人儿童,落了个好人的名声。村人说他,是死要面子活受罪,屎巴牛支桌子,有尿没尿撑着尿。这又当上县人民代表,披红戴花,走州过县,上省城京城开会,一时风光无限。

论挣钱,安娃子能挣几百万,而别人又欠他几百万,整天去讨三角债,除了给车加油钱和吃饭钱,经常账面空空,甚至靠贷款过日子。驴粪蛋,外面光,不知道里面受恓惶。碌碡已经拉到半坡上,拉上坡就顺当了,放弃的话,碌碡会一直滚到坡底下,前功尽弃。

安娃子不服,就这么硬撑着。时来运转,是拿下了一个村的美丽乡村建设工程,五百万呀,他高兴得一夜没合眼。贵人相助,是少不了的,这都是平时维持人得到的回报。他亲自设计,从道路到村容村貌,改修厕所,自来水到户,花草树木,牌楼标语,碌碡碾子石磨的摆设,俨然成了大工匠。

施工的费用,材料和人工,都是自己东拼西凑先垫付,工程到一个阶段验收,款项一点一点到位。这一笔钱到账,就能还清贷款,不再欠手下民工的血汗钱了。

租种的桃园,还在十年期限内,包工和种桃两不误,安娃子脚踩两只船,稳当。

48

石头是从穷人家抱养来的,继承了富农四爷的一份家业。四爷娶的头房婆娘生有二女,得了一场病后不能再生育,就纳了小妾,也未能生下一男半女。四爷着急之下,抱养了石头。

民国年代土匪成灾,四爷家也是高墙门楼,还有高窑,以防土匪抢劫。家里雇佣的一个长工娃好吃懒做,被主人辞掉,便引了土匪前来报复。夜黑风高,大门被砸得咚咚响,四爷知道没好事,让家眷和石头上了高窑躲藏,自己操起铳子枪上了门楼。在乱枪中,四爷中弹倒下了,小妾把小石头塞到大老婆怀里,冲到了门楼上。她操起枪,瞄准了那个叛徒长工的脑袋,大喝一声,日你妈的屄,见鬼去!那小子的脑袋开了花,为四爷报了仇。双方子弹打光了,小妾就用瓷器做的手雷,甚至砸了老瓮拾起瓷瓦片往下扔,直把一群土匪驱散。

土改时,石头已经长大成人。他的脑子灵活,说自己的生父母是穷人,养活不过才投靠富农人家的。他积极拥护政府政策,带头把百亩良田分给了贫雇农,紧跟时势,深得土改工作组的信任,并加入了共产党组织,当上了村干部。

到了成家的年纪,娶了中医世家的女子为妻,人长得好,又贤惠温和,做的一手好茶饭,上炕剪子下炕镰,能纺线织布做衣裳,家务料理得有条不紊。陆续生有二男三女,日子过得很顺心。

到了半百年纪,石头不再当村干部,主动要求当了一个生产队时的饲养员。他想活出个名份,爱社如家,甚至看着娃们饿肚子,却把自家的粮食偷偷拿到饲养室,喂给那头红骡子。社员都饿得没有精神,石头喂的那头红骡子却像一头火龙,在饲养室门前的槐树下咴咴鸣叫,浑身像披了红绸缎,闪闪发亮。谁要使唤它,除非有九牛二虎之力。于是,它就成了村头一道美丽的风景。

这头红骡子,在钉掌时,因胡踢乱咬,被钉掌匠人在削蹄子时,误将锋利的铲刀戳进了骡子的肚子里,交代了它的性命。石头悲伤不已,叫人把掌匠捶打了一顿,拿命抵制要将骡子扒皮吃肉的主意,把它埋在了坟地里。

从此,石头一病不起。不几年,也得病下世了。

石头的长子当归在动乱中回乡当农民,给饲养室挑水供水。娶了漂亮的民办教师为妻,生二男一女。妻子领着学生娃娃们从山路上走过,上学或放学,一路唱着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的歌儿,是一幅诗意的画儿。当归挑着水桶,到沟底泉边担水,下坡时快步如飞,上坡时一步一个脚印。来回三里地,一个早晨要跑七个来回,才能把饲养室的大老瓮盛满,人都说他能吃苦。

当归的名字是一味常见的中药,补气养神。闲暇时,当归跟着外爷学医,抱着中医之类的书籍不放,不厌其烦地背诵《汤头歌》,在自己身上试验针灸。有机会上了两年中医学校,回到村上当了赤脚医生。

这是当归命里该有的。他的父亲石头尽管大字不识几个,母亲却是大家闺秀,外爷是镇上有名的老中医。当归小时候常去外爷家,家里的药柜黑漆发亮,一个又一个蜂巢似的抽屉,装着形形色色的中草药,味道也是五花八门,就像在春天的山野里闻到的花的清香。白胡子外爷坐在窗前,眯着眼睛,气定神闲地给病人号脉,然后开处方抓药。当归觉得,中药的气息是世界上最好闻的香味。救死扶伤,从事医生的职业,是他的理想和向往。

外爷也说了,世上只有两种职业被人看得起,乡人称的先生,一个是教书先生,一个是医生。世为农人好,种地养家糊口,不惹官司,可以平平安安过一生。当官发财人人羡慕,不是济世为民,就是祸国殃民,改朝换代,遇到风险便不得善终。

不管天阴下雨,也就是冰天雪地,深更半夜,只要有人上门求医,当归没有二话,背起药箱就出发。谁能没有个头疼脑热,当归的脚印几乎留在了方圆几十里家家户户。他脾性好,总是耐心地望闻问切,笑眯眯地宽慰病人。

之后,当归转到了镇上医院,又被调到县上医院坐诊。他的专家门诊人满为患,每天得看一百多病人,不看完当天排队的患者不回家吃饭。在这样日复一日、年复一年的日子里,他的头发白了。

凡是村上有邻家或亲戚住院,他总是在下班后带着妻子去探望,每天一次,从不空缺。每次回到村上,人们知道消息,前来看病的乡邻能把门槛踏烂,论报酬他分文不取。

乡人都说,这么一个积德行善的人,修得老母亲活到了九十多高龄,姊妹们却过得不大顺心,有的中年丧夫,有的子女不敏。有人请了风水先生来捻弄,当归这么个相信科学的人,碍着姊妹们面子,也不阻拦,兴许能顶事。原来,先人的坟埋在原畔的平地里,背靠疙瘩峁,眼前是一马平川,是富贵人的美穴地。只是后来平了坟,原地又修建了小学校,清明节时上坟,是在小学校的院落里烧纸上香的,妨碍了好风水。

怎么办?以风水先生所云,迁坟,兴许能时来运转。找人掘开墓地,棺材已经半朽,只是捡起先人的骨殖,还有零碎的金银首饰,迁移到一处避风的好穴地。果不其然,家中姊妹再也没有出过什么不测的变故,日子过顺了。

当归退休后,在医院返聘坐诊十多年才离开,在儿孙办的私人诊所当顾问。长子也步其后尘,当了医生。次子在公家金融机构上班,女子随其母做了教师。

富农四爷,有了石头、当归一脉相传的香火,九泉之下应该安然了。续写家谱时,在石头的名下,并没有写清是抱养的子嗣,血缘的秘密从此无人知晓。

所以说,天下的任何历史,包括家史、方志、甚或国史,都是人写的或改写的。褒贬不一,是非曲直,任凭后人评说,它的真相已经随风飘零。

49

乔老汉不是本地人,是解放初从山东逃难来的,落户到了村上。

他婆娘是公家煤矿上的河南籍女人,上一辈是抗日战争时期沿陇海线转咸铜支线逃难来的。此地人把山东来的人叫卒子,把河南人叫河南旦。其实原意是挑担子讨饭来的,两头各挑着锅灶和孩子,是担,不是骂人的旦或蛋。河南人则回一个绰号,把此地人叫猴儿,顺口溜说,此地猴,推车车,尻子一拧一节节。族群对峙,也算是扯平了。

老实巴交的乔老汉的婆娘,生了一对双胞胎,都是男娃,分别叫乔大、乔二。也许应验了乡人说庄稼行里的一句话,远缘杂交的麦子比老种子强。乔家两个小子,长得一文一武,大的外向,二的腼腆,脑子都够用。

乔家没有祖业,在人口聚集的村子里插不进去,就在沟边老炭窝窠矿工住过的破窑里安家,有点离群索居。不在一搭里住,也逃不过老庄户的挤兑。乔老汉壮实,憨厚有加,只知道下笨苦,三板子打不出个屁来。婆娘长得妖冶,无怪乎生的娃灵光,精的要命,人说种子好也要地好。

乔家受人下眼看了半辈子,想在村里出人头地,全是指望两个小子的能耐了。苦水里生,艰难中长,干农活也没的说,却是念书的苗子。乔二考取了名牌大学,腼腆的性格成就了一个理工男,一直读到博士,娶妻生了,当了大学教授。龙生龙,凤生凤,老鼠生儿会打洞。缘于教养,孩子也上了名牌大学,日后出国留学,娶了洋媳妇,生了混血儿,成了美国人。随后,乔二也被接到了美国养老。至于仍在土地里刨食的爷爷乔老汉,早被孙子辈忘到九霄云外了。

有关乔二,除此之外,再似乎没有多少值得提说的故事。

乔大光眉花眼,一眨牛眼一个鬼主意,聪明反被聪明误,高考名落孙山,前途堪忧。

遇到附近公家煤矿招工,乔大一脸委屈地进了煤矿,当了一名井底下的掘进工。心比天高,命比纸薄,说的好像是理想远大的乔大。从矿井升上来,照照镜子,整个一个非洲黑人,只有眼白和牙齿是白的。眼看弟弟乔二戴上了名牌大学校徽,在明媚的阳光下读书,自己却黑脸一张,黑不溜秋地在地狱般的井下流臭汗,怎么也想不开。同是一个娘肠子上下来的一块肉,咋就天壤之别么?

乔大不屑于一辈子干苦力,得想方设法逃出煤矿,寻一个轻省的饭碗。一天,乔大在矿部偷了一张报纸回来,上面登载的一首诗引起了他的注意,说煤炭是昨日森林的梦想,期待生命的燃烧。多好的文字,一下子唤醒了他曾经从课本得到的一种向往,立志要当一个诗人。他对自己悄悄说,就这么定了!

也巧,乔大无意中打听到,发表这首诗的作者就是矿长的侄子,在省城当编辑。这便脱下肮脏的工装,把安全帽重重地摔在地上,大吼一声,老子不干了,老子要当诗人了!

乔大不顾三七二十一,带着当月的工资,一路扒煤车,来到了省城。我的天哪,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地方,灯火通明,车水马龙,不像自己呆的那个偏僻的山沟,只有绞车轰隆隆响,满世界的黑人。他没脸去找在名牌大学读书的胞弟,自己盘缠拮据,只在小饭店吃一碗最便宜的面,在城门洞与讨饭的搭讪,度过了在城里的第一个夜晚。

乔大打听到一个寻亲线索,同村的一个异姓老者曾在省上文化部门任职,已经退休,便找上门。他狠了狠心,一块钱买了一个大西瓜,满头大汗地敲开了老者的门。老者闲暇无事,见有陌生乡党上门,可聊聊乡间旧事,再说有理不打上门客,便热情款待了乔大。茶余饭后,乔大启动了他唯一的随身宝贝,一部世界上最便宜的海鸥牌照相机,让小保姆帮忙,为他和老者留影一张。乔大哭诉了自己酷爱写诗的遭遇,想在省城有一番作为,感动了恋乡的老者。

要想在省城落脚得拜码头,老者又介绍了一位文化界的在职领导,乔大带着洗印好的照片,又是用一个大西瓜敲开了对方的门。他拿出一厚本子写的分行文字请教,对方礼貌地翻阅了一下,说是你去找报社的某某编辑,看能否发表一二首。临别时,乔大照例与对方留影一张,作为接下来的行动路条。

大雨滂沱,乔大被淋得水鸡娃子似地,撞开了报社编辑的门。编辑见来人持有乔大与二位文化前辈的合影,不敢怠慢,正遇饭时请乔大在门口饭馆吃了一碗羊肉泡,说留下一二首诗送审,就把乔大打发走了。他临别没有忘记,与编辑合了一张影。

几天过去,乔大觉得在省城落脚不易,干脆一不做二不休,怀揣三张合影权当介绍信,奔了京城。热情有加,憨厚老实,笑容可掬,给京城一家报纸的乡党编辑印象不错。乡党见乡党,两眼泪汪汪,殊不知背后打一枪。

乔大在乡党的办公室下榻,死缠硬磨,乡党将乔大的诗修改压缩到八句,发表在报纸补白处。乡党以为乔大会感激涕零,乔大在感谢之余却无不抱怨,这让乡党觉得这小子有点掮着碌碡打月亮,不知天高地厚。看着乡党脸色不好,便知趣地怏怏走人。

乔大不服,这么大的京城,人来人往,竟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?这便四处打听,找乡党,寻诗友,搅动三寸不烂之舌,连煽带簸,说谎不脸红,借钱过日子。经常露宿街头,就着路灯写诗,一把鼻涕一把泪。

娃运气不错,终于拜见到了一位原籍的大领导,又寻访到了顶尖级大诗人,题词合影,如此结交文化界名人,兵不厌诈,屡屡得手。这便无衣食之虑,混得风生水起,甚至恋到了一个浪漫的女诗人。

乔大的诗作虽然没发表几首,却突然自费出版了一部诗集,号称世界级大诗人。内行看门道,外行看热闹,竟然把一些大官员和商人哄得一愣一愣,乔大财路大开,如鱼得水,所谓风流才子得逞了。

有钱能使鬼推磨,甚至让磨推鬼也行,乔大认为用钱开路,没有办不成的事情。问题是大官和商人们每每让这位世界级大诗人蒙了,乔大也自得于自己一个乡下穷怂,居然用一张张合影玩京城显贵于股掌之中,背地里哈哈大笑起来。

依仗合影中的大人物,乔大回到省城耀武扬威,打电话给厅级官员,口气威武,经常的一句话是你还想进步不?对方惊魂未定,让乔大使唤自己马仔一样吆来喝去,吃喝嫖赌样样满足。

乔大财大气粗了,买来那些没有生活自理能力的书呆子,什么教授博士的专著版权,署上乔大自己的名字,买书号出版甚至于翻译版本。皇帝的新衣,畅通无阻。

当然,乔大不忘家乡养育之恩,掏钱给家乡修建了希望小学,修路筑桥,做了不少善事,有了一些民望。老实巴交的乔老汉,有这么一个能行的儿子,脸上也有了光。至于骗子一说,故事版本多多,莫衷一是。

那个同胞兄弟乔二,理工教授一个,被视为书呆子,反而不被乡人知晓。

不料,在京城最早收留乔大的老编辑,知其底细,揭露了乔大的来龙去脉。乔大对人说,我得感谢他的知遇之恩,但这么踩踏人就不地道了。我是世界级的大诗人,是诺贝尔奖候选人,著作等身,他当了一辈子编辑,为他人做嫁衣裳,可怜的连一本筷子厚的书也没出过,还皮干啥哩?皮干,在当地是骂人的话,意思是胡扎呼,胡说八道。

也有知情人不屑,说这货是个人材,怪才,鬼才,千年出一个。乔大对非议一个耳朵入,一个耳朵出,全不放在心上。

乔大自信地说,世人误读了我。我本是穷怂一个,在地狱般的煤井底下挖煤的苦力,凭借写诗改变了人生的命运,有人羡慕嫉妬恨,说我是文坛巨骗,公安怎么不来逮我?在京城有车有房,过得滋润,气死你老朽没商量,不是?

乔老汉还是那个老实巴脚的乔老汉,在村里揽了一份扫路的活计,孤独地享受晚年。他妖冶的老伴,前几年患病下世了。乔二去了美国,杳无音信。乔大逢年过节回来一趟,前呼后拥,给乔老汉脸上贴了金。

有关乔大的闲言碎语,乔老汉有点担忧,常常失眠。村人说,老了,爱钱怕死没瞌睡。

50

墩子自小离了娘,跟着哥哥过活,长到七八岁还没有一条裤子穿。自家九爷是财东,看见这娃还机灵,就收留过来,当了放羊娃。

无论寒冬酷暑,墩子都要把羊群赶到沟里吃草,冬天烧一堆火取暖,夏天找个背阴处避暑,看见羊的肚子鼓圆了,天擦黑时才赶羊回圈。一天只带一个冷馍,渴了喝沟底的泉水。空旷的山沟,经常没有一个人影,遇上狼袭击羊群,墩子就挥舞羊铲拼命保护羊群。有一回,狼叼走了一只小羊羔,东家罚他一天没吃饭。

还有一回,一只跛腿老羊掉进了深窟窿里,墩子怕回家又要挨饿,想方设法要把羊捞出来。浓厚的黄土层经多年雨水冲刷,形成了地理上说的漏斗,乡人叫做窟窿。里边长了树和藤萝,有毛老鼠和蛇,阴森森的望不到底。多个窟窿之间是串通的暗道,极少有人敢去探个究竟。

墩子胆大,从沟口的洞穴摸黑钻进去,爬了好久,终于看见了一丝光亮,正是羊掉下去的窟窿。羊已经摔死了,他把羊拖出来,背回了家,还是被东家大骂了一顿。

在东家长到十几岁,墩子也能牵高大的骡马了,就又当了喂马牧马的,也跟上贩炭的脚夫队走甘省,去见世面。听说蒋介石让张学良和杨虎城在西安逮了,贺龙的红军队伍到了陈炉,是穷人的队伍,他兴奋得一夜没合眼。

村上来了几个红军,那位大首长莫非就是传说中的贺龙。说是来征用马匹的,当然也给费用,让主人说个价钱,卖给红军队伍,准备渡过黄河上抗日前线。红军看上的一匹大白马,不愿跟着走,连踢带趵,墩子接过缰绳,翻身跃上马背,在门前土路上飞奔了一圈。

大首长问道,小鬼,你愿意当红军吗?墩子喜出望外,兴奋地说,你要我吗?当然,去当红军,到抗日前线去。

于是,墩子告别东家,牵着大白马参加了红军队伍,成了中国工农红军二方面军的一名战士。以后随部队参加了抗日战争、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,为人民当了几十年的公仆。

和墩子一起当兵的,有同村的大明,在中条山战役中被日军追赶,被迫跳下黄河,在西岸淤泥中被人救起,一路讨饭回到老家,种了一辈子庄稼。还有振发、天水等六个小伙子,都牺牲在了黄河岸边,连骨头也没留下,在这个世界上完全消失了。

参加红军后,墩子被编入红二方面军独立十六团二连。开始驻防在陈炉镇立地坡,他的排长是郭仁贵,湖北人,多年后也失联了。

独立团驻防在陈炉镇立地坡时,红二方面军司令部住在陈炉镇同官县立第二高级学校,贺龙司令员、关向应政委就住在这个学校里。驻防期间,墩子随同连队一起,从立地坡到司令部住地参加过三次大会。二高学校的操场边有一个戏楼子,叫清凉寺。

墩子听过贺龙司令员和关向应政委的讲话。贺龙司令员讲话的主要内容,是团结抗日,军队建设和军民关系。关向应政委讲话的主要内容,是我们共产党和红军的宗旨,抗日统一战线。

随着西安事变和平解决后时局的发展,全国团结抗日的浪潮逐渐兴起。红二方面军直属机关,包括墩子所在的独立团,于1937年4月中旬,从陈炉镇移驻富平庄里一带。移防后,独立团驻扎在富平底店,改编为红二方面军第六师,师长贺炳炎,政委廖汉生。

自墩子参军后,部队一直在进行紧张的军政训练,同时还在努力学习文化知识。当时,部队多数成员的文化水平很低。从陈炉镇移驻底店后的不长时间,贺龙司令员到各部队视察,到连队时,他拍着墩子的肩膀说,小鬼,识字吗?墩子说,能认得几个字。

贺龙让墩子写打倒日本鬼子,“倒”字他写不出来,贺龙司令员笑着说,光打不倒怎么行?

1937年7月20日,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形成后,红二方面军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十八集团军第八路军一二O师,贺龙任师长,关向应任政委,周士第任参谋长,甘泗淇任政治部主任。9月,墩子随部队奉命从富平出发,经韩城东渡黄河到山西,开赴抗日前线。

墩子在战火中冲锋陷阵,九死一生,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。

当年青梅竹马的妻子,一直守候在老家,为墩子生有一儿一女。妻子病逝后,把儿女托付给哥哥抚养,由墩子负担一家人的生活费用。墩子续弦后,又有子女出生,随墩子在吉林生活。

离休前,墩子任解放军吉林某军事基地主任。村上人说,他曾带着警卫员回到村里,在老槐树下与幼年伙伴忆旧,还恭恭敬敬地向当年的老东家九爷敬了一个礼。

51

后村的罗明是和墩子一起参加红军队伍的,抗战爆发后,所在部队改编为八路军一二0师独立团,开赴抗日前线。

开始,罗明在团部当传令兵,也就是通信兵,后来当了班长、排长、侦察队长。贺龙指挥一二0师收复了河曲,王震的三五九旅又围困了宁武守敌。罗明所在团奉命进至同蒲路西的斗沟,倚托复杂地势,数次打垮下马冲锋的日军。后来,敌军以重机枪扰乱射击,掩护日军偷袭八路军阵地。

枪声中,罗明隐约听到有咚咚的响声,是谁在附近挖掘泥土,经请示班长,即匍匐至约三丈高的土崖畔观察。他偷偷向下一看,有三个日本兵,一个用镐挖脚窝,两个观察警戒,旁边架着歪把子轻机枪。

罗明眼尖手快,从腰里掏出两颗手榴弹,揭盖拉弦,顺崖壁扔了下去。炸死了敌人。随后,班长绕到崖下,机敏地避过日军的重机枪射击,缴回了歪把子轻机枪。

那年冬天,雪下得很大,罗明跟随部队冒雪挺进翼中平原。跨过平汉铁路后,与二百多名日军打了一场遭遇战。

团长让他去传达命令,返回途中遇见二十多具日军尸体,大皮鞋都没有了,他发现旁边的一个穿着鞋,便上前去扒皮鞋,却被尸体踹了一脚!他吓坏了,原来那家伙是个装死的伤兵,还恶狠狠地瞪着他。罗明一阵慌乱,担心手中膛线都快磨光了的老比利时枪打不死人,一拉枪拴,却把日本兵脑袋打得开了花。

罗明使劲扒下日本兵脚上的皮鞋,用草擦了擦上面的血迹,换掉了脚上的烂布鞋,还挺合脚。他又向前搜索,在在不远处河边芦苇丛里,一个日本兵尸体旁边发现一支三八式步枪。他高兴地捡了起来,正好团长走过来,惊喜之余,当即批准罗明以三八式换下老比利时步枪。

后来,在张骞寺战斗中,罗明又缴获了一支崭新的德国造快慢机冲锋手枪,俗称二十响驳壳。在他的请求下,团长批准由他佩戴使用。

那年4月初,日军吉田大队两千日军向齐会村压来。团部通讯员罗明奉命,向七连传令增援齐会。在传达命令途经距火线不足五华里的屯庄,罗明看到一位洋大夫,从加拿大来的白求恩,正在一座小破庙里救治伤员。而庙墙外三十米,就有炮弹轰炸的痕迹。

到了9月,一二0师奉命回师晋西北,此时罗明担任了旅部警卫班长。日伪军千余人,向灵寿县陈庄镇突袭。罗明想到很少有机会上前线,安全护送首长后,他想上阵地放两枪,被参谋长揪着耳朵赶了回来。

百团大战打响,罗明快马加鞭,奉命送文件至四十里外的某团,面交团长后返回旅部。人马驰骋到旅部驻地附近,暮色已深,天气寒冷,要经过日军把守的村庄。他随机换上事先准备日制军用风衣,拉上风帽,冒险冲进村庄。

至村口未遇哨兵喝问。正诧异,马已进村,忽见满村日本兵正拆老乡门窗,生火热饭。他强抑紧张,暗中备好枪弹,控辔缓行,若无其事的样子。出村时,哨兵也没看出破绽。行进百米后,忽闻身后日军大声喝问,罗明迅即放马疾奔,虽闻枪声,却毫发未损。

此后三日,因找不到转移的部队旅部,罗明仅靠马料充饥,夜与马同倚崖露宿。其间遇到老乡数人,询问部队下落。乡亲看他人乏马困,送他几个小米白饼,他推辞半晌,拿下一个缓解饥饿。

又遇日军纵队,罗明看地形有利,便开枪投弹扰敌,随即迅速离开。第四天后,与旅部的侦查员相遇,这才顺利归队。原来日军扫荡提前开始,紧急转移后,旅部被日军占领,多亏他穿的日军服装无意蒙蔽了敌人,保全了自己的性命。

旅部西渡黄河,至陕北绥德保卫边区,罗明时任旅部侦察队长,因患疾病赴延安医治。途中与一个同乡同宿一室,从同乡言语中得知,旅部手枪排一名班长纠集四五人,阴谋杀害首长,抢劫船只东渡黄河投敌。同乡作为叛逃者联络对象,心中恐惧不愿参与,他动员罗明和他一起跑回老家,罗明表面答应,待康复后再说。

夜深人静,同乡熟睡后,罗明起身骑马疾速返回旅部。一路上催马扬鞭,直至把马累倒,他抱着马的脖子,泪流满面,看着相依为命的战马,死在了他的怀里。

罗明丢下马,只好急步前行,又遇到雷暴雨,且病情发作,处境极为窘迫。他想,自己这回快要死了,遗憾不能把情报送旅部。他挣扎着爬行到目的地,把险情报告特派员,使叛逃者阴谋败露。

日寇战败,阎锡山为扩充势力,收编日军数千人。旅部东渡黄河,返晋迎敌。在郑家营战斗紧急关头,罗明受命率突击队攻城,冲至寨墙攀梯而上。一个日本兵端着机枪向下射击,一弹射入罗明右后肩,崩掉胸骨,复从左胸壁穿出,重伤下了火线,导致三等甲级残废。

从此,罗明退居二线,仍然在部队长期服役,直至离休,解甲归田,颐养天年。

52

占娃人高马大,是赶脚客里的头儿。

农忙时节,占娃伺弄沟畔那几亩薄地,农闲时便吆上骡马,驮上炭到北山一带换粮食。

一次北上途中,遇到几个拦道的土匪,占娃不想碰硬,以免伤了一行五六个脚夫,拿出几个银元,丢下买路钱。回程时,又遇上那几个土匪,不认旧识,强行要夺下粮食。占娃反了脸,拳打脚踢之下,迅速掏出利器,杀了土匪头子,其余作鸟兽散。

不吃敬酒吃罚酒,占娃不到万不得已,是轻易不动手的。

凭借驯服烈倔牲口的手艺,占娃低价买入,高价卖出,赢得了不愁吃穿的顺当日子。在骡马交易市上,他是官方认可的经纪人,在草帽或衣襟下,与买卖双方捏着指头,在诡秘地讨价还价。生意凑成了,经纪人从中取二成利,是一个人人羡慕的差事。

经纪人角色,占娃一直从旧社会做到解放后。生产队的时候,割资本主义尾巴,不许投机倒把,占娃一度成了走歪门邪道的典型受到批斗。下乡知青让他认罪,他不服,年轻娃娃看他上了年纪,想用武力让他屈服。岂料三五个小伙子,也制服不了他。这便用小学校里的桌子拼起来,把他夹在其间,囚禁起来收拾,打得头破血流。

占娃的力气大,是远近闻名的。赶脚路上,遇到道路狭窄处,来往脚客经常相互不让,就厮打起来。厮打完毕,两队骡马还是僵持着。这时,只见占娃挥舞了几下子胳膊腿脚,直接上前驾起稍瘦弱的骡马,连同驮子一起扛到一边去,疏散拥挤的驮队。

农闲时,知青娃们挑衅,说占娃吹牛,能把几百斤重的碌碡立起来。这把戏,是他年轻时经常玩的,虽然上了年纪,料定也没有忘记路数。只见他弯下腰,背过身子,几乎是趴在地上,用背部贴住碌碡侧面,双手背后扒住底部,大吼一声,起!一点点地让臥着的碌碡立了起来。

知青娃们看出窍门,说来试试,却一个一个累个狗吃屎,也没有谁能把碌碡立起来。之后,知青们都服了占娃,凡事让他三分。

一个炎热的午后,社员们和知青们准备上工,到地里锄玉米,陆续在知青窑洞边的土崖下集合。土崖背对午后初秋的太阳,有一丝凉意,人们便在此一边纳凉,一边等待人到齐后一齐出工。

谁也不曾料到,神不知鬼不觉,几丈高在土崖突然塌了下来。也不是久雨时节,土崖依然是干的,没有一点湿土,怎么就在这一时刻扑倒下来呢?也是饲养室取垫圈的干土,把这里挖成了悬崖。

说是迟那是快,随着一声闷响,一股尘土腾空而起,有几十吨的土块猛虎一样扑下来,把几个知青搧到了一边。大伙猛醒过来,好像不见刚才坐在土崖下面的占娃了。只见一处浮土表面在动,大伙上前扒拉,露出了占娃的脑袋。

人们手忙脚乱,怎么使劲也拉不出占娃的身子。等到扒开周围的土块拉出占娃时,他已奄奄一息了。

眼前一座小山似的土堆,上亿年竖立在那里,丝纹不去,就在这个秋天的午后某时某分某秒倒下了。也只是几秒钟的工夫,默默不语的黄土就张开血盆大口,吞食了一个活生生的人,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的性命。

什么报应呢?没人知晓。曾经戏弄过占娃的知青娃,也不禁心生怜悯,甚至流下了眼泪。

占娃身后留下两儿一女,均未成年,这便让占娃的婆娘吃尽了苦头,才把儿女抚养成人。先后给两个儿子把媳妇娶进门,为鸡毛蒜皮的家务事闹得不可开交,甚至大打出手。大媳妇用纳布鞋的锥子戳碎媳妇,碎媳妇也不是好惹的,拿起瓷凉枕头砸大媳妇。二人两败俱伤,双双倒在了地上。医好伤痛,从此妯娌间互不搭话,视若仇人。

多年后,大媳妇病逝,大儿子上了寡妇门,日子过得恓惶。小儿子儿女有成,女儿读了外语学院,给外籍人孩子当家教,常寄回钱来。儿子却不幸,年纪轻轻得了脑溢血,好在恢复尚好,娶了媳妇,在村上幼儿园谋了一份差事。

提起占娃,上了年纪的老人,还能记起他的模样,都说可惜那人的坯子和年纪了。

53

玄儿一出生,父亲便出意外去世了,说他额颅头发上有一个圈儿,这是克父的标志,乡人叫玄,便在人背后叫他玄儿了。

母亲拉扯玄儿和妹妹长大不容易,二十岁上就给儿子娶了个漂亮媳妇,生下一儿一女,不幸的是媳妇得了暴病,撒手去了。这便求神拜佛,请来了西原上的神婆子,摆了道场,扭转厄运的唯一办法,是让玄儿九十九天不得出窑门半步,不然就会有灭顶之灾。

母亲和玄儿信了,信则灵,于是把玄儿关在窑里,吃喝拉撒不得出门。玄儿又不喜欢念书,这不把人闷死?两眼盯着窑里的桌椅板凳,玄儿茅塞顿开,请来了一个木匠师傅,跟着学习做木活儿。九十九天禁闭到点,玄儿出脱成了一个熟练的木匠,坏事变成了好事。就是整天不见太阳,人被捂成了豆芽菜,白净得让人害怕。

该到续弦的时候了,方圆人都说玄儿是克父克妻的硬命,一般人不愿上门。寻来找去,物色上了对岸村里一个十八岁的女子,说是愿意上门,唯一条件是拿玄儿的妹妹换亲,给三十多岁的光棍哥哥当媳妇。玄儿母亲和玄儿情愿,可妹妹寻死觅活不愿意,这由不得妹妹,得使家法,妹妹只好委屈求全。

玄儿把十八岁的女子娶回家,妹妹也按条件嫁了出去。续弦又生一子,聪明可人,善待前妻儿女,日子就这么过下去。

过了多年,妹妹的儿子长大了,开着手扶拖拉机来给舅家送煤。不料,从窑崖背边的陡坡上失控,冲到了院落里,当场就没命了。这又应验了幸灾乐祸的乡人所说的,玄儿命硬,又把外甥给克死了。

玄儿得了心病,卧床不起,说是不治之症。来人看望,他总是乐呵呵的,说没啥,歇一歇就好了。有人推荐他喝羊奶强身健体,他便买了两只奶羊,整天牵着在沟里转悠,一天喝一斤羊奶,果然没病了。

玄儿信了老中医的话,羊吃百草,经过有机物熔炉的炮制,产生的乳汁就是世界上最好的良方,包治百病。传说乡党药王孙思邈,当年学医治死了人,沦为牧羊人,路遇得了绝症的人,他随手抓了一把羊粪蛋给病人服下,没想到病人起死回生了。这羊粪蛋,不就是现在的中药丸子么。

玄儿以身试法,再说活动活动,要活着就得动,不动也就活不成了。他牵着羊,翻沟过岭,空气中弥漫着花草的清香,氧气充足,一天徒步二三十里,锻炼筋骨,活血化淤,聚神养神,心情舒畅,啥病也就不治自愈了。

人说癌症活不过三年,玄儿六十上得的病,到了八十还活得好好的。开始的两只羊,陆续繁殖了一窝一窝羊羔子,倒是成了玄儿的生财之道。那些留守老人给打工在外的儿女看管孩子,就订了玄儿的羊奶,供不应求。

玄儿把母亲送终养老,儿女的婚嫁任务也完成了,四世同堂,当了老爷。

54

吴家窝,是一个沟顶上形成的半圆土崖,借势打了一圈窑洞,住着吴姓人家。

早先是从西原上迁移来的,后裔断文识字者无几,也没有留下吴氏家谱。上溯到清末民初,遇到兵荒马乱,长毛贼来犯,先祖是武举人,不服气,拼命抵抗,让盗贼压在碾盘上,直接把头砍了。

身后一个儿子尚幼,躲藏在悬崖的窨子里,没有梯子和绳索是上不去的。盗贼从悬崖上端垂直放下绳索吊人,都被守在一米见方的窨子口的婆娘用大刀砍死了。盗贼向窨子里扔火把,婆娘带着儿子从暗道里逃走了,才把命保住。

盗贼撤走后,婆娘在碾盘边找到了男人的尸骨,用针线把头和身子缝合到一起,含泪埋了。

等到儿子玉山长大,能吆骡子驮炭换粮了,便娶了镇上吕姓女子。吕女从镇上嫁到原上,可谓下嫁。父亲逃荒回来,遇上收麦子,新麦面蒸馍下肚,瘦肠子受不了,被撑死了。刘志丹的红军四十二师从北边过来,攻打了镇堡子,枪毙了恶霸地主。返乡团回来,又收拾接济过红军的平民。吕女怕受连累,离开交通要道的镇子,躲避到了原上吴家窝,安生下来。

玉山和吕女先是生下二女,一家人缺吃少穿,日子过得艰难。租种的几亩坡地,到了收麦子,是一撮一撮拔的,打不了多少粮食。玉山吆着一头瘦骡子,驮一百多斤炭,到泾河川一带换吃的,来回要走七天。到了春荒时节,两个幼小的女子,便搭伴挖野菜,吃下去肚子发胀,拉的是青水水。只等父亲换粮食回来,掺上野菜,才能填饱肚子。

人没吃的,狼却要吃人。周围好多地方的名字,就叫狼咀、狼窝、狼凹,一到日头落山,狼群就出动了,小孩啼哭一样发出嚎叫。玉山赶脚出外了,吕女守着两个女儿,害怕不是被饿死,就是让狼给吃了。每听到狼嚎,就吓得尿裤子,拿着铁杈守在家门口。

饿狼心眼比人多,防不胜防。大女儿正在灶火前拉风箱烧水,猛然觉得有一个毛呼呼的东西搭在了肩上,利爪子刺入了脖子的肉里。不等得她扭头,已经让恶狼按倒在地上。本能的尖叫声,召唤来手持铁杈的母亲,生死搏斗中,狼被撵跑了。

娃娃勤,爱死人,娃娃懒,狼叼去没人管。这童谣一直流传了几百年。

这天傍晚,两个女儿在门口玩耍,在唱母亲教给的板数,也就是顺口溜。高高山上一堆灰,姊妹两个坐一堆,大姐放了一个屁,吹了小妹一脸灰。正在嘻嘻闹闹,突然看见有一对晃晃悠悠的绿光由远而近。是狼!

大姐忙喊叫,狼来了!这声音却从嗓子里出不来。她拉起小妹就往窑里跑,小妹也吓瘫了,倒在地上起不来。狼把小妹叼走了。好在父母都在,父亲操起铁杈,追出院子,狼正叼着小妹上坡。狼拖着小妹上坡很吃力,觉得身后有尖锐的东西在戳,疼得叫出声来,便丢下小妹溜走了。

小妹脖子上留下的两个血窟窿,是狼的牙印子,好了后也留下了伤疤。事后,小妹子开玩笑埋怨大姐,你前头跑了,丢下我让狼叼走了。大姐说,要不是我去叫父亲,你早就让狼叼去吃了。

沟道的岔路口。常见有一堆堆发白的野兽粪便,硬硬的,是嚼碎的骨头和毛发包裹的屎团子。人们凭借粪便的软硬,辨别狼群的动静。之后,民国政府运用警力和民团扫除狼祸,才渐渐少了狼的踪影。

玉山门前有棵老皂角树,是那个被盗贼砍了头的父亲栽的,树心已经空了,树冠不大,仍然一年一度出叶结果。弯弯的皂角,像是月亮,又像是女子的眉毛。那时候,人们用不起肥皂,就把皂角用棒槌砸碎了,在洗衣板上洗涤衣裳,村姑也用它洗头,光洁明亮。

一年四季在外赶脚的玉山,苦中作乐,学了不少民歌,自己也编了不少,经常挂在嘴边吟唱。遇到农时节庆,他是方圆有名的伞头,摇晃着伞领头,在晒场上扭秧歌。

之后,有一个音乐家登门拜访,用录音机记录下玉山唱的二三十多首民歌。有《十唱姐》《摘花椒》《小货郎》《扬燕麦》,收入地方史志文艺卷。

玉山与吕女,一生先后有五女三男,都能唱几句父亲留下的民歌。

到了孙子外孙辈,有当农民的,当教师的,端公家饭碗的,做装修生意的,遍布京城省城,集合起来有百十号人,好不兴旺。

人们在原上修建了水泥平房后,便丢弃了吴家窝的一圈土窑洞。旧宅复耕时,轰隆隆的推土机几天功夫就把老窑洞铲平了。面对百年的老皂角树,钢铁铸造的庞然大物,发出怒吼,喘着粗气,想连根拔掉它,终是败下阵来。

老皂角树,像一尊神,仍然蹲在那里。它盘根错节,巍然不动,一年一度,在不多的枝条上生长新叶,结出弯月般的皂角来。

55

成英自小没读几天书,是兄弟中的老小,父母亲给一个个成家单另过日子后,心思全在成英身上。

本来已经给成英订了乡下媳妇,五百元的彩礼都给了,结婚生子,伺候老人,算是好前景。偏偏遇到知青返城,回乡学生也能招工进城,村上的年轻人走了不少,成英不甘心当农民,硬是缠着父母给三哥说情,把他招工到了公家煤矿上。三哥在煤矿上管人事,填表说成英是自己的儿子,直系亲属,弄虚作假,事情也办成了。

成英披上了矿工的皮,看不上乡下媳妇了,就退了婚,五百元彩礼也不要了,是自己对不住人家。先在矿井下挖煤,继而当了井下电工学徒,又调到井上做后勤服务,都是沾了三哥的光。

三哥爱父母之托,又给成英在矿上找媳妇,安排住房。这当儿,成英与一个工友结为朋友,认识了工友的妹妹,对上眼了。他注重一点,对象是师范毕业生,在乡下教书,听起来好听。他本身没读几天书,偏偏看得起有墨水的女子,也好。

岂不知,成英在煤矿上班,距离媳妇教书的地方有四五十里,结婚后每星期跑一回也够呛。问题出在媳妇连生两胎女娃,成英不甘心,一定要生出一个男娃才罢休。这便不听三哥的劝说,辞职回家和媳妇一起生养孩子。

上媳妇家过活,等于倒插门当了上门女婿,在晒场的旧仓房临时安身。没有家当,便回老家搬了父母早先给他备好的结婚用具,甚至拆了厦房,连木头砖瓦也运走了。父母眼看这个托付晚年的小儿子走了,不免心里空落落的,后悔当初让他当了矿工,又退了乡下的婚事。

成英完全让上门女婿的家务整得焦头烂额。寄人篱下,凭借媳妇教书的工资也养活不了一家人,他便在周围打工,什么苦力也不在活下。到了这个份上,留恋煤矿上的工作,却再也回不去了,想到老家父母的指望也落空了,难免伤心落泪。找一个文化人过日子没错,也就是一心要生男孩的思想在作怪,自找苦吃。

一不做二不休,媳妇一边教书,一边偷偷摸摸地连续生了三胎女娃,实在太辛苦了她。养不过咋办,无奈将老三老四送人。老天有眼,终于在招娣、来娣、转娣、胜男之后,生下一男孩,了却了成英和媳妇的心愿。

那年头,计划生育卡得很紧,违反政策要开除公职,上房揭瓦,进屋拉牛牵羊抢粮食,直逼得家破人亡不可。好在媳妇家的亲戚在当地有过硬关系,但也掏光了穷人口袋里的最后一块铜板,总算过了一个大坎。

为藏匿这个宝贝男孩,一个乡人说的长着茶壶嘴的香火种子,成英和媳妇真是费了周折。男孩名字叫巴儿,即是长鸡巴的巴巴娃,也是到此为止的尾巴,听起来也还顺口。乡人有老人在村头转悠,遇到能开玩笑的老者搭讪说,听说你儿子生了个巴巴娃?老人也不回避生了女娃的难堪,苦笑说,是夹人家娃巴巴的娃。这话绕口,说得通俗又巧妙,有点自虐。

这个巴儿,是偷偷生的,媳妇学校和村上人毫不知情,这便想到了老家,是最好的藏身之地。可惜父母已经下世,照料不了这个最小的孙子了。再说,成英疲惫于生计,没有尽到奉养老人的责任,甚至在母亲去世时他也没闪面,回到村子外绕了三圈,号啕大哭着离开了。

清明节,成英回到老家给父母上坟,心如刀绞地绕到一座坟前。那是儿子巴儿的坟。

儿子巴儿怎么就死了呢?儿子是白养了。当父亲的竟然没有掉一滴眼泪。他的面孔抽搐着,扭曲得怕人,当父亲的却给二十岁时死去的儿子巴儿下跪了。

成英的侄子拉起叔父说,哪有白发人给黑发人下跪的,起来。成英喃喃道,死者为大。巴儿下葬时,侄子曾站在这片荒坡上,等待小堂弟归来。这一辈十几个堂弟兄,是一个

爷的孙子,侄子是老大,年过花甲,小堂弟年仅二十岁。

侄子第一次见小堂弟,是在老家过年的窑洞里。天下着雪,叔父从川道里领着三岁的巴儿回来,半天工夫,巴儿原地不动戳在土炕前,泥脚周围浸开一片雪水。递一个馍过去,巴儿竟饿狼扑食一样抢到手,吃得噎住了。叔父说,娃是超生的,一出世就送给山里一个孤老头领养,没见过世面,长瓜了。之后便将娃留在老家,由大哥大嫂、侄女侄媳妇及亲戚轮番看管。一次,家人以为把娃跑丢了,满世界寻了一晚上,原来他淘气地躲藏在猪圈一角睡着了。

第二次见巴儿还是过年时,大概有十多岁了,性情有点执拗,站在沟畔上不肯回来吃饭,临了还是送了肉夹馍。

再之后,侄子在家族微信圈看到巴儿,完全出息了。巴儿说,我是在老家长大的,忘记不了养育之恩。听说他变聪明了,就是不好好念书,整天上网打游戏,上了一所铁路中专,又离校漂泊于福建、北京、海南、浙江一带打工。终于在一个影视城落脚,当群众演员,还出演了几个马仔、士卒的小角色。

侄子给家人说,这娃说不定还能成为王宝强一样的影帝呢!过年发红包,侄子操作手机失误,发了一个一百元的,竟然被小堂弟巴儿秒杀了。侄子说,娃运气来了。圈内人眼红,让巴儿吐出来,巴儿扛不住众声喧哗,又全吐了。侄子说,娃老实,善良。

之后有一天,侄子在城里接到三弟电话,说小堂弟巴儿出事了。侄子惊恐地浏览朋友圈,发现巴儿发送了一曲张震岳的《再见》,说看不到生存的希望,再不想给家人惹事了。又粘贴了海子的图片和几首诗,其中有两句诗: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,那里的谷物高高堆起。侄子落泪了。

小堂弟巴儿回来了。在老家荒坡上入土为安。

56

林娃的父亲早先被招为临时工,在公家水库上有一份差事,干了好几年,眼看转正没门儿,索性回家做庄稼,娶妻生子。

父亲高个子,人长得慓悍,娶的媳妇也是俊模样。所生一儿一女,均是电影明星的材料,可惜学业不成,长大后出外打工。父亲到花甲之年,放了几只羊,稍带收拾老树上的枯枝,背回家烧火做饭,省了煤和电。

林娃不像父亲那么一幅打扮,成年戴一顶皮礼帽,完全是美国西部牛仔的形象,而是在胳膊上纹了一条龙,让村人生畏。在外揽一些背水泥袋子的苦力活,抽烟喝酒打麻将,过得很是洒脱。

林娃的妹子叫林女,秉承了父母的基因,要个子有个子,有模样有模样,脾性也泼辣。开始在饭馆洗碗端盘子,后来当了前台总管。人长得出众,难免招有钱人勾搭,便进入了娱乐圈。论唱歌跳舞不行,但窈窕的身材正适合做业余模特,吃喝玩乐,不愁没钱花。

问题出在刚出去打工那阵子,还是村姑的眼界,订了邻村一门婚事,父亲花了人家几千元的彩礼。对方是个老实巴交的小伙子,一直在小煤窑上干苦力。在省城花花世界闯荡了几年的林女,自然看对象不顺眼,慢慢不来往了。对方也死了心,只求讨回彩礼,婚事一笔勾销。因这笔账未了,双方一直是一个过节,纠缠不清。

一日,天气晴朗,便在村口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的殴斗。

未婚夫雇用了两个闲人,要在村口等待对手。一队人马从大路上不紧不慢地走来,是刚从亲戚家过完白事,个个一身白色孝服,很有点仪式感。也是酒足饭饱,有些惬意。一行人走到村口,被两个闲人突如其来地挡住了去路,讨要彩礼。

走在前头的林娃,已经屡屡被讨彩礼的对方缠颇烦了,三两句话不对路,就动起了手脚。两个闲人吃了人家的嘴软,拿了人家的理短,收人钱财,替人消灾,便依仗江湖上学来的套路开始比划起来。一行人慌忙躲开,作鸟兽散。

林娃不懂武功,尽管胳膊上刺了龙纹,是拿大锤子吓唬瓜女子的。此时,遇上两个打手,心里也不免有点胆怯。一不做二不休,林娃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汉子。他回身看见路边停着一辆农用车,便取来一把锄头,大喝一声日你妈,朝着对手的脑袋胡乱抡了起来。

动用了傢伙,这是来真个的了。闲人一看不妙,夺路而逃。软的怕硬的,硬的怕不要命的,这回碰到不要命的了。林娃心火刚刚点燃,酒席上灌的一肚子液体燃烧起来,吼叫着追杀对手。

一个跑得慢的被锄头击中脑袋,鲜血喷涌,像一根木头倒在了地畔上。另一个奔跑在麦子地里,一边逃命,一边打手机报信,也被林娃抛出的锄头击倒,没有爬起来。

一行人吓得丢魂丧胆,这下要是出了人命,是要林娃用命来偿还的,这怎么了得?有人便拨打了110和120,以免事态扩大,不可收拾。

林娃可能是酒醒了,或是精神恍惚,慌乱中扬长而去,逃离了现场。

多亏救护车来得及时,公安人员也赶到现场,被伤及的两个讨债的闲人,算是保住了性命。公安发布了通缉令,却没有跟踪捉拿行凶者,毕竟没有构成人命要案,林娃便从此消失了。

走了和尚走不了庙,林娃父亲受了惊怕,一病不起,很快归了西天。林女远在天涯海角当模特,听说哥哥逃匿,赶回来埋葬了父亲,又出门讨生活去了。也许已经成家,过年花天酒地的上等人的生活,不得而知。至于未婚夫家的彩礼,对方再也不敢提及,一风吹了。

父亲死后三年,林娃潜逃回到家,在坟上号啕了一场,又消失了。

林娃的媳妇出外打工,几年没回来,不知是否与林娃一起躲官司。林娃母亲可怜,带着小孙子过活,期待一家人团圆。

57

爱书从师范毕业,当了多年民办教师,一直没有机会转正。每天从家到学校,得翻一道沟,工资少得可怜,根本无法养家糊口。业余购置了一辆三轮车,抽空揽点零碎活,补贴家用。

爱书父亲求到一个在外工作的亲戚,说是谁能帮忙把我儿转正,我给谁磕头,把谁叫爷。亲戚找到交情不错的教育局长,人家说,现在正在清退民办教师,先让干着,不被清退就算给面子了。

实在不得法,爱书索性丢弃了教书的差事,另谋出路。他听信了一个同学的承诺,卖掉了仅有的家当三轮车做盘缠,带着媳妇南下广州,交了一笔费用,做商品推销代理,说是一月收入可达万元。结果误入传销黑社会,生活没有着落,一时陷入困境。

万般无奈之下,爱书给在海南岛做事的亲戚打电话,让给他和媳妇找一差事。亲戚说,海南看似淘金热,但有风险,劝他不如回老家打工,如无盘缠可接济他。电话中,媳妇在一边说,咱不要人家钱,看来打道回府的路费还是有的。

这么,爱书又捡起了教书的老本行,再谋转正。动用了种种关系,将学历和档案转入异地,利用打擦边球的变通空间,终于在两三年后变成了一名正式教师。

日子稍微顺当一些,爱书不用翻一道沟走来回了,购置了一辆摩托车,绕路上下班。

谁知祸从天降,一日回家路上,摩托车鬼使神差地撞到了路边树上,把一大把粗的杨树齐茬撞断了,车和人撞成什么样子,可想而知。

多亏路过的车辆发现,把爱书送到了医院抢救,保住了性命。有人推断他喝了酒,甚至喝醉了酒,飞一样驾驶着摩托车在村路上狂奔,得意忘形,才导致车祸事故的。旁边没有证人,他是唯一的见证者,一口咬定是鬼使神差。不然,公休病假和医疗保险,就得后果自负。

爱书几天后从急救室的病床上苏醒过来,好像在阴司走了一圈,阎王爷没收,又返回人间。他一动也不能动,浑身不听自己使唤,命是保住了,但会在床上躺一辈子,想哭也没眼泪。目光呆滞,望着天花板,一句话也没有。

来人劝说,等伤病好了,再也不敢喝酒了,爱书坚持说那天真的滴酒未沾。好好好,滴酒未沾。哄鬼去,不知鬼信不信。起码,不敢再骑摩托车了,那不是摩托车,那是奔跑着的棺材,随时有可能去阎王爷那里报到。他连点头的能力都没有,心想自己还能站立起来,就是天大的幸运了。

经历两三年时间,爱书在痛苦的折磨中创造了奇迹。破碎的骨头愈合了,撕裂的神经系统通畅了,一个等死的人又活过来了。他重新走进课堂,给孩子们讲课,好像从来没有经历过粉身碎骨的车祸,噩梦一样醒了。

好了伤疤忘了痛。爱书仍然喝酒,仍然骑摩托车,酒喝的少多了,摩托车骑的慢多了。媳妇埋怨地说,你不让他喝酒,就像不让狗吃屎。酒后驾驶的事,却再也不敢了。

遇到撤并学校,中学变成了小学,小学降低为幼儿园,爱书当了幼儿园园长。村上大多孩子进城借读,家长在城里租房陪读,学生跑了,教师也跑了,只有学校跑不了,路断人稀,草木茂盛。

他坚守阵地,到小学三个教师带一个贫困户的孩子,这教师当的彻底悲催了。家境不好的年轻人到外地打工,生了孩子带不走,城里消费高,只好把孩子丢给爷爷奶奶,当留守老人和孩子,守望着空寂的村庄。好在幼儿园公费,有了时兴的校车接送孩子,还有一点人气。

爱书的父母跟着妹子进了城,给妹子带孩子。妹子妹夫有本事,开了装修公司,挣钱不少,有车子有房子。几年后,父亲患了脑梗,回到老家做棺材打墓,预备来日终归要到来的那一天。老家房屋多年不住人,交通又不便,妹子便给老人买了镇上的二手房,有暖气煤气,离医院近,就在那里养老了。既然父母跟了妹子,爱书也顺水推舟,不过也不失孝子的名份。

爱书生有一女孩,也大学毕业了,又远走高飞,到新疆支教去了。

58

巧儿有三个哥罩着,自小受父母疼爱,没吃过什么苦。乡人说男娃是香火,女娃早晚是人家的人,泼出去的水。生了一大堆女娃,没有男娃,在人前都抬不起头。反之,生几个光葫芦,没一个女娃也同样觉得没面子,起码在老了百年之后没有女孝子哭天抢地,灵魂也遗憾。旧观念说,女娃是油包子、糖包子,嫁出了门走娘家会带好吃的回来。

巧儿就是父母的油包子、糖包子,背馍到镇上念书时,别人吃的是玉米馍,她吃的是白馍。人也长得白,性格温和,与谁都和得来。动乱年月,男生同学静坐武斗,巧儿在灶上帮厨,给乡下父母带回了肉夹馍,算是孝顺的女儿。

回乡当了农民,巧儿遇到了一场灾难。

一天劳动回家,肚子疼得厉害,在炕上直打滚,打针吃药不管用,急得父母火烧眉毛。找来神婆子,说是鬼捏住了,盛了一碗凉水,碗沿上搁了一双筷子,然后把一支筷子夹在其中,说是让鬼骑马走开,又把三支筷子并拢,上下蘸了凉水,在病人身上淋了,在碗中央立了起来。突然,大喝一声,一把将筷子朝门口的方向打翻。

但鬼还没走,巧儿肚子疼得更厉害了。

毕了,还是大哥用架子车拉着,小脚母亲跟在后边,泥里水里把巧儿送到了县医院。医生一看,患的是急性阑尾炎,已经化脓溃烂,急忙开刀动手术,才挽救了巧儿的性命。

也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,上门提亲的不少,巧儿有主意,嫁给了上中学时高她一级的邻村同学。女婿高高大大,模样俊朗,可惜家里成份高,是地主,更要命的是公公当过民国政府的镇长。这么,巧儿一过门,就成了黑五类的可教育好的子女。巧儿不嫌弃,毕竟是书香门第,日子过得还算有趣。

子女因家庭出身低人一等,招工当兵上学政审不过关,公公委屈不过,说自己当过民国政府的镇长不假,也同时是共产党的地下镇长,解放初让他当官,他留恋家中的土地,由此一直当农民。情急之下,公公上省城找当年的上级联络人,写了证明材料,这才给予平反,挂了一个县政协委员的名份。

时来运转,女婿在省城上了大学,分配到城里工作。巧儿招工进纺织厂的名额却让人顶替了,只好在镇上找了个临时妇联干部的差事,与女婿天各一方。平时回到家里,一个人冷冷清清,还得伺候公婆。日后有了孩子,也只好托付给母亲照管。男孩子淘气,稍大一些满世界乱跑,甚至躲在衣柜里捉迷藏,整得外婆成天到处找外孙,担心丢了孩子给女儿没法交代。

巧儿从娘家到婆家,要翻过一道深沟,荒无人烟,有时带着孩子来回,又累又担惊受怕。女婿远在省城,只是写信问长问短,巧儿深感孤独无依。有时,翻沟时已经黄昏,巧儿坐在沟畔上号啕大哭,说怎么不来一个狼把我吃了算了。

终于有一个机会,女婿单位需要一名会计,巧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,凭借人情,送礼打点,好不容易调到了省城女婿身边。

老娘唯一的女儿,远离了老家,只是在逢年过节才能见上一面,匆匆来去。父亲去世,巧儿带女婿和孩子回家奔丧,从此把老母亲丢在了老家,由阿嫂照管。

老娘实在想女儿了,就让儿子带她去找巧儿。毕竟上了年纪,车马劳顿,病在了路途,又无奈返回老家。之后瘫痪几年,也没有享受女儿多少床前的尽孝,死后才等到女儿归来,哭得死去活来。

正如民谣唱的:老娘盼女来,女不来,说是过了收麦看娘来。到了收秋女没来,说是腊月初八送节来,老娘等到过罢年,还没见女看娘来。正月二月到三月,老娘蹬腿闭了眼,才见女儿奔丧来,眼泪流了一河滩。

多年过去,巧儿也过了花甲之年,在异乡的睡梦里突然梦到了七双布鞋。

站在老家门前的麦地边,一眼就看见了东边高高的山梁,那一片绿树点缀的村庄叫枣园。巧儿从小知道这个村子,枣树很多,跟着母亲去姨妈家吃过枣,尽饱吃。平时只是在母亲倒掉的中药渣中拣枣吃,有股苦味,老中医的处方上常写有四个字:红枣为引。多年漂泊在外,母亲和姨妈那两双小脚一前一后扭捏着,慢慢走出土院的影子早已消失了,巧儿也再没机会重访枣园了。

凌晨时分,巧儿用手机发短信给老家的侄子,打听枣园姨妈的儿子春良哥的近况。索要春良哥的通讯地址、手机号码、身份证号、准确姓名,每个字都要准确。巧儿想起结婚那年,没给人家一分钱,姨妈给她做了七双鞋,这些年想报答,但又不知通过什么途经才能找到,很愧疚。

老家有个习俗,嫁女时要给婆家大人小娃每人做一双布鞋,以示礼数。母亲多病,姨妈手巧,点灯熬油地帮母亲做了七双鞋,好打发女子出门。巧儿和姨妈家的春良哥是自小的玩伴,成人后天各一方,再没见过面。

侄子在镇上读高小时,姑姑巧儿在一墙之隔的中学读书。侄子下课后去找姑姑,她总是给他拍打衣帽上的灰尘,把他的脸洗干净。姑姑刚结婚时,是回乡知青,姑父参加工作远走高飞,她孤寂无靠。爷爷奶奶只是叹气。之后,姑姑随姑父去了省城当会计,日子过顺当了。奶奶去世时,姑姑回来送葬,多年再没回过老家。

巧儿给阿嫂寄回一件外套,信中说,好嫂子为老母亲养老送终,恩情难忘。这又想起了姨妈做的嫁妆,那七双一针一线缝制的布鞋,打听姨妈之子春良哥的境况。她是梦见了姨妈和春良哥了吗?是姨妈和春良哥的灵魂找到了远在异乡的外甥女和表妹了吗?是量子什么的纠缠吗?

侄子即通过邻村人打听,春良姓燕,前几年七十七岁时去世了。他老伴现在住新区儿子家。至于巧儿说的侄子平时用石头儿子的车,是她误记了,侄子是常用的石头哥哥三娃儿子的车。三娃是老舅的三子,曾经嫌民办教师待遇低,坐火车南下广州,当搬运工挣了路费,乘船到了海南岛打工。在海岸修了几个月堤没得到工钱,穷困潦倒,便到海南报找侄子。

三娃说这是他出发时就想好的后路,万不得已才找表侄接济。小时候去他家吃过杏,表侄开玩笑说,海岛没有黄杏,劝他还是回家做教师的好。表侄替工头给他付了工钱,给买了船票和食品衣物,送他过了琼州海峡返回老家。三娃回归教师队伍后,待遇好了,却逢撤并小学之风,他只带一个学生,后提前退休,前几年也去世了。

侄子如实告诉了情况,巧儿回短信说,关爱我的姨妈和春良哥已离开了人世,我实在是太悲痛啦!那七双鞋子,是很能干的姨妈一针一线做的,太不容易了。我只能终生悼念,送天堂钱币给姨妈和春良哥,让他们在另一个世界生活得好一些。

侄子顿时怅然起来,独自站在老家门前的麦地边,朝着南边的方向,遥祝姑姑姑父健康,安度晚年!

老家枣的滋味,杏子的滋味,茹含了远近故人无限的亲情与思念。巧儿惦记的七双布鞋,曾经在怎样的乡间土路上,在几度春种秋收的庄稼地里,在漫漫人生路上,留下怎样的印迹呢?

59

解放初,巧儿的哥哥春生在镇上读过几年书,日后上了煤技校,一直在公家煤矿做事。

春生性情温和,做事勤勉,无论在井下还是井上干技术活,都赢得师傅和工友的信赖。到了成家的年纪,经媒人介绍,娶了隔沟崔家一女子菊芹。这女子人长得聪慧,师范学校毕业,分配到公社做妇女工作。春生每周从矿上坐小火车,再徒步十几里路,赶到公社与菊芹聚会,情投意合,充满温馨。

几百年前,春生的一个先辈姑奶嫁到崔家,老爷在外做官,为民做主,勤于职守,受腐败势力诬陷被贬回老家。老爷并不气馁,潜心研究地域文化,写诗著文,行书尤其精湛。临终给儿女们没有留下田地和钱财,只留下几箱子字纸。朝廷更换了皇上,老爷被平反昭雪,出了大名,这字纸便值了大钱。

到春生的爷爷手里,还留有崔家老爷的墨宝,一直中堂悬挂于窑洞中央。动乱年代,所有的古物都被视为封资修文化,连先人的照片也被不屑之子孙一把火烧了。爷爷预料时势不妙,将这幅墨宝用报纸包了,再用泥糊在了墙壁里,躲过了一劫。动乱过后,崔家老爷的墨宝才重见天日。

多少辈人的婚配斑驳,崔家后人的女子菊芹又嫁于春生,应该是前世结下的缘份。

春生侄子上小学时,割草滚下沟,伤了胳膊,菊芹娘娘接了去,在公社医院换药医治。侄子第一回吃到凉皮,是没有洗过面筯的懒面皮,调了芥茉,好吃得不得了。之后侄子上了大学,回家路过县城,还专门去寻找菊芹娘娘叙旧,吃了娘娘做的臊子面。

菊芹人长得出众,少不了引起男人们带有色情的目光,闲话便传说她与公社书记有染,便与春生有了感情隔膜。加上在老家结婚住的窑洞,被兄长抢占了去,将结婚时的花瓶也摔得粉碎,二人回老家无处下榻,只能与老人挤在一个炕上。春生宽宏大量,不愿意伤了弟兄和气,菊芹不依,埋怨春生软弱无能。这么一气之下,互不相让,话不投机,不如分手了事。

菊芹被调到县城,按说已有一子一女,却因感情纠葛与春生离婚了。而且,让子女改姓为崔,更是伤了春生和父老的心。老人安慰春生,改姓不要紧,反正是咱们家族的骨血,到那儿也跑不掉。

二人离婚后,各自又组建了新的家庭。菊芹操心寄放在娘家的儿女,二婚男人也得照料自己的孩子,油盐酱醋,亲疏远近,没过几年就分手了。春生不带孩子,光棍一个,又在矿上升职为科室干部,续弦的对象一大串。邻近矿区的一个村姑亚儿,不嫌春生年长十几岁,嫁给了吃公家饭的春生,生下一子。

村姑亚儿当了矿区家属,总得有一个差事,但看不上打扫卫生一类又不体面报酬又低的活计,独自创业,做起了贩卖服装的生意。从省城县城采买货物,尽是喇叭裤连衣裙一类时兴服装,背着大包袱,去赶周围几十里乡镇的集会。价钱由人说,十块钱的连衣裙也能卖到百十元钱,利润空间大。精明的买主,通常拦腰砍价,以为占了便宜,但只要你张口说了价,卖主就依了你,不买都不行,走不利身。买主没有卖主精,赔钱的事瓜子才干。

天长日久,亚儿发了财,交通工具从自行车、摩托车、三轮车到小汽车,批发零售一条龙,服装生意越做越大。曾几何时,这一行当不赚钱了,亚儿寻思着开一个砖厂,供给周边农民盖房用。自己干不动了,又承包给别人,没想到人家一年又一年不交给承包费,这又开始到法院打官司。贴钱请律师找门子,好不容易官司打赢了,对方破产,无法追回债务,人也失踪了。

儿子长大了,从专科毕业分配了工作,单位发不出工资,眼看家庭状况如此,只身下海到了南方打工。春生也到了退休年纪,亚儿空忙了一场,也没攒下多少钱,心里空落落的,又像有猫爪子挠心。

这时候,春生和前妻菊芹的儿子结婚要买房,想到了父亲。毕竟是亲生儿子,春生在养老金里偷偷支给了五千元。亚儿知道后,说借给可以,得还。等到亚儿手头缺钱,给自己生的儿子结婚拿不出钱时,就硬拉着春生去找前妻之子还钱。谁知其子不依,父母离婚后在外婆家长大,跟着母亲在再婚家庭受气,自己的亲生父亲给了五千元买房,说是借,不是给,天下公理何在?

如此窘境,只能不欢而散。春生是老鼠钻到风箱里,两头受气,只能沉默无语。春生改姓的女子出嫁,与多年不联系的父亲想找回亲情,邀请父亲参加婚礼,却被后娘亚儿阻拦。春生伤心不已,但为了维持家庭,忍气吞声,一时患了脑梗,住进了医院。好在康复良好,又随妻子亚儿奔了南方,给儿子照管孙子。

春生本想在老家准备墓地,回归祖坟,据说即是自家兄弟侄子出让承包地,也得一两万元的交易。父母已经去世多年,兄弟也走了,下一辈的侄子也半百年纪,拿事的孙子辈,谁还认得你这个爷?早年父母置买的私有土地,应该有儿子春生一份,合作化后田地归公,你成了公家人,老家已经没有你的立锥之地了,童年的窑洞已经荒废,岂不悲伤。

罢了,春生在矿区附近荒坡上买了一对墓地,已经用青砖箍好的,价值六千元。矿区棚户区改造,分了新房,但煤矿枯竭关闭,路断人稀。

矿区是解放初苏联专家设计建造的,那时,蒸气机时代刚刚来到这个游牧向农业过渡的土地上。也就这么近百年,电气时代和信息时代一晃而过。据说要在矿区建造煤炭工业博物馆景区,猴年马月,不得而知。

为追逐城市的光怪陆离,春生和亚儿又把房子倒腾到新区,说将来留给儿子孙子。

60

春生的侄子大麦,在知天命之年,从南方蔚蓝的大海边丢掉差事,重返年轻时生活工作过的古城,在文化机关混了个能拿养老金的资格,不到花甲便主动退职归园田居。他不想像陶渊明那样,田园诗写得前无古人,后无来者,毕竟草盛豆苗稀,整天讨酒喝,有失文人的尊严。养老金领取者的身份,衣食无忧,让那些当了一辈子农民的少年伙伴羡慕得要死。

大麦回到了少年时出发的地方,不由得想起唐朝贺知章的诗句:少小离家老大回,乡音无改鬓毛衰。儿童相见不相识,笑问客从何处来。自古以来,离开故乡外出做事的人,成事不成事,官当得是大是小,钱挣得是多是少,总归有老迈的一天,叶落归根。

童年的窑洞前,有明代先祖栽下的古槐。历代秀才举人辈出,却也是在兵荒马乱的年月把妻儿卖到北山,寄以香火。曾祖在炭窠当索客,家有良田百亩,骡马被红军征用,小马夫上了抗日前线,日后成了将军。堂曾祖编撰县志,为地方煤业利益,据说死于非命。到了祖父父亲辈,一边种庄稼,一边吆骡马驮炭做生意,家境甚好。

大麦出生于新中国天亮时分,一孔老槐树掩映的小砖窑里。院落有大门楼,二进的院子,大正窑一孔,斜窑两孔,高屋顶厨房,小砖窑连着三间厦房。大门楼里另一自家,属于早年分家的堂曾祖后人。在院落的东边,有七八孔窑洞,是曾祖辈分支的后人居所。

大麦上小学了,是在坡上的两孔窑洞里。读的课文是:秋天来了,一群大雁向南方飞去,一会儿变成一字,一会儿变成人字。读高小得到二十里外的镇上寄宿,三天回家背一次馍,经常饿肚子。读到隔壁的中学,动乱开始,串连上北京去见毛主席,静坐武斗,之后成了回乡知识青年。

在来去县城的路上,留下了大麦赶骡子拉大粪的汗水。在小煤窑的井场,也留下他扳八人大辘辘的脚印。也去砖瓦厂挖地基,也去北山割枣刺编耱,跟父亲拉着千斤煤炭到百里外的云阳一带换红苕。在回乡当农民的日子里,把一辈子的苦力都使唤尽了。

为出行交通便利,人们纷纷搬离了老槐树下的数百年老宅,迁移到了原畔距离公路近的地方。父亲打的窑洞,因崖土松散,屡屡倒塌,这便修了几孔小砖窑安居下来。这时,大麦被招工到了水泥厂矿山,打眼放炮砸石头,一月三十块五角钱。他自己除了买几包八分钱的羊群烟扎势,都交给了父亲打发家中日常使用。家里给大麦订了一门亲事,彩礼七百二十元,乡俗如此,是个天价,压得一家人喘不过气儿。大麦骑一辆旧自行车,奔波于矿山与家里的坡路上。

也许是文化基因的影响,大麦崇敬家谱中出过的文化人,又受祖父的顺口溜和外爷唱的民谣的潜移默化,喜好读书,给矿山办黑板报,写了小诗登在上面。时来运转,招录工农兵学员,大麦成了省城大学学中文的学生。他实习时练习写诗,给报刊投稿被发表了,从此便走上文学写作的不归之路。

毕业后,大麦被分配到省城筹办青年刊物,喜欢外出采访,诗文发表于各大报刊杂志,成了青年作家。随即调到文学刊物,诗文获得全国大奖,改编电视剧上了中央电视台,可谓出了名。遇到挫折,所主编的刊物停刊后,大麦离开省城,远走高飞,落脚在南方海岛上,从事报刊和文化传播工作。

历时八载,大麦已经到了近五十知天命之际,重返故城,在文化部门供职。一边著书立说,一边替他人做嫁衣裳,又是十年过去,有了归园田居的念头,索性提前退休,回到了四十年前出发的地方。

大麦的安身之处,选在了被废弃的小学校,经过简单修缮,院落种植花草树木,住了下来。父亲因患脑溢血后遗症,他陪父亲在小园子里溜跶,一边在电脑上敲字。写归园札记,陆续刊于京城大报,潜入唐朝历史写柳公权传,做田野考察写照金红色历史,写地域陶瓷影视剧,又时而回到省城,采写时代重大事件人物。还客串了一把舞剧,在京城公演。一个似乎隐居了的花甲老人,真正成了职业作家,著作等身,聊以自慰。

一日,大麦被请去给镇工业园区讲座,建议以文化园区为方向,打造丝路瓷都,被政府明智者采纳。随之,由大麦倡导,利用一处搁置多年的专科学校,办起了书院。有文学、史志、陶瓷及藏书种种场所,读书开坛,成了一所小有影响的文化坐标。

老槐树下的槐花诗会,连办多届,寂寥已久的老宅由后人大麦而惊醒。吟咏诗文,放声歌唱,琴声悠扬,是与大自然的草木对话,与庄稼地对话,呈现着从游牧到农耕到现代文明人们的精神处境。

大麦搜集整理的民间传说,演绎为舞剧,在省城公演。由此派生出的古村落景地,也初具规模。他牵线策划的流转土地规模经营项目,已经上路。梦想中的玻璃桥,将横跨纵横的沟壑,迎来远方客人,欣赏家乡黄土高原的地理和人文奇观。

大麦的儿孙,远走太平洋彼岸已有二十余载,女儿在京城读书,他携带画家妻子居住在小园子里,写写画画,粗茶淡饭,乐此不疲。

村史在续写,谁也预料不到这个变幻莫测的世界明天的模样,包括这个渭河北岸的小村落。

老槐树鸟巢中的喜鹊在鸣叫,啄木鸟在伴奏打击乐。

秋日的清风扑面,大麦默默无言,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仰面朝天,有云朵缓缓飘过。

云朵飘来了,又飘去了。大麦怎么突然想起了自己16岁时,曾经仰头望着天空飘过的那一朵云彩。

那一年,大麦结束了十年寒窗的学生时代,回乡当了农民。于是,所谓的成家立业,生儿育女,养老送终,传统农民的生存套路在眼前渐次展现开来。祖父16岁时已经成婚,父亲有大麦时也还不足20岁。大麦是长子长孙,赶紧问个媳妇,成了当务之急。

一个冬月里的晴天,正赶镇上集市,逢的是农历二五八,乡人称集市叫过会。会散之后,大麦像一只小羊跟在祖父和媒人身后,去相媳妇。沿着长长的铁路走了十多里,又爬上羊肠小道,翻过高高的山梁。再登上山塬,浑身汗涔涔地进了一家长着洋槐树的小土院。

午后的阳光照在窑背上,洋槐枝沙沙地响,踏入寂静的土院时,大麦感觉到了心跳,有点冷也有点暖和。未来的丈母娘亲热地让客人坐在热炕上,她喊大媒叫舅,张罗茶饭中不时打量她未来的的女婿娃。稍时工夫,大麦透过贴满窗花的玻璃看见了走进土院的一个秀溜的女娃,小辫齐肩,悠悠地抖擞着,叫声妈,利落地进了土窑。她浓眉大眼,鸭蛋脸盘,红扑扑的,笑得好看。问过老舅和祖父,便坐在炕前的灶火旁拉动风箱。大麦和女娃小辫对视着,捉迷藏似地交换着眼神,彼此羞怯而友好,看来该是中意的未来的夫妻。

之后,小辫随母亲来到大麦家看家境,不嫌穷家当,不挑人模样。大麦也看中她的相貌,只是她幼年辍学,没文化,他想农家媳妇只要认得钱和粮票、布证,算得清工分账,不就行了吗?身体健康,劳动好,尤其人品谦和,晓得事理,就是好媳妇。

过了几天,两家人到城里吃酒席,订婚谢媒,照相扯衣服。大麦有生第一次吃到糖醋里脊这道菜,酸甜交融,世界上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。后来婚事蹉跎,大麦和她说到那天的订婚照未拍成,可能是一个不吉利的兆头。走到照相馆门口,他和她不约而同地甩开家人,一起赶上前去推门,迎迓幸福的定格。门却未开,二人被关在门外,于是爱情与幸运之门便拒绝了他和她,之后也不曾与她拍过一张合影。当时,她甩着小辫,一脸的沮丧。至此,大麦还没和她对过一句话,不曾单独在一起处一刻钟。

大麦懊悔那时候,自己是多么封建多么愚昧又多么无知。用一句流行的话说,那时我们不懂得爱情。订婚后的每年正月,二人礼尚往来,相互拜年,是仅有的公开会面机会。礼品无非是白皮点心、鸡蛋糕、苹果罐头、芝麻糖一类,所谓的四色彩礼是手帕、袜子、鞋和头巾。相聚时,二人很少说话,只是在你送我一程我送你—程的离别时,才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讪些客套话。也似乎不去正视对方的眼神,但心里头还是滋润的。二人循规蹈矩,正儿八经的,在身体上始终保持一定距离。亲口口拉手手,俩人山屹崂里走的情形只是民歌里唱的,谁也不敢那么放肆,那么奢华和浪漫。

最困扰家人的是这桩婚事的彩礼,720元,得在嫁娶前交割清,当时的彩礼少则500元,多则1000元,大麦订的媳妇价码居中。冰天雪地大麦挑一担百十斤重的柿子去20里外的城里叫卖,一毛钱4个,鸡叫出门,赶黑回家,得款3元左右。一口猪,母亲从春喂到冬,赚钱百元不到。一个劳动日10分工,每个劳动日3毛7分钱,年底分红时扣除口粮钱剩不了百八十块。算算这笔账,彩礼便是一个天文数字。但千人一理,行情在市上,谁也怨不得规矩,大人欠娃的是一个媳妇一间房,孩子欠老人的是一副棺木,这是乡里人的规矩。大麦明白其间事理,但受心理压力的影响,难免有迁怨对方的时候。

乡人有恶作剧的污秽说辞,女娃下身二指宽的细皮嫩肉,竟然值千二八百元,这是啥世道?传宗接代续香火,可全凭它哩。

而后大麦当了一家水泥厂的开山矿工,月薪34元,省吃俭用,两年下来总算还清了彩礼。之后,大麦到西安上了大学,一餐饭想多吃一个五分钱的馍也成了不可企及的奢望。他过年去给丈人拜年,想讨个费用,每次得到的不过一二十元,觉得很扫兴。这又难免迁怨于无辜的女娃小辫,甚至在他幼稚的心态上有一种抵触买卖婚姻的冲动。一年土,二年洋,三年不认爹和娘,大麦认为不是说自己,但他还是心虚。如何了却这桩婚事,成了他的心病。老实说,此时的大麦并无外遇,来往的女子中,他不奢望与她们发展关系,主要是自卑,只为自己不是城里人。同学中,谁的爸是个股长,都敢来吓唬他。于是,他们这些乡巴佬也就穷则思变,誓死改变人生的命运。

这时候,女娃小辫在老家高高的山原上修地送肥,拉着架子车疯跑。她期待着当了大学生的女婿娃来信,但信是愈来愈少,使她的心事愈来愈重。后来大麦才知道,她是读不懂自己的信,甚至许多字不认识。她写给他的情书,也是她的一个上中学的堂弟代写的。这简直让大麦懵了。有次过年见面,她妈抹着泪对大麦说,真后悔当初没让娃念书,一个穷字把娃害了,害一辈子。起先大麦在农村时,几个自然村在一起搞农田基建誓师大会,好在能照一照面,但拉话话也难。之后一年顶多见一面,就越来越尴尬。

此时,早已过了花甲之年的大麦,趺坐在老槐树下的土坎上,点燃了一支烟。

他依稀记得最后一次在女娃小辫家,看到了她的一张照片,四寸大,很好看。尽管自己已心猿意马,还是想得到这幅照片。她不给,大麦伸手去夺,她的小辫麻酥酥痒痒地扫在他的脸上,同时他奇异地感触到彼此手臂贴肤的温存。然后彼此触电般分开,像犯了错误似的不敢碰撞视线。在他们订婚的六年里,惟独这一次的亲昵,深刻而难忘。

大麦和女娃小辫分手在麦穗扬花的季节,他送她回家,也顺路去赶火车回城上学。他和她都默默地走,各自揣摩心事。黄土路弯弯曲曲,藏在半人高的麦海里。走累了,二人在一棵大柿树的庇荫里歇息,坐下来,依然保持一定距离。感伤,叹息,怨艾,无奈,各自心底悄悄流淌的是一条无名的河。她玩弄着辫梢,始终一言不发。他挪动一下身子,想靠近她,她羞怯地朝一边挪动。他说,城里谈恋爱都拥抱亲吻哩,心里有鬼,她脸红得像苹果一样,说那是城里,咱是乡下人么。大麦知趣,压抑住了内心欲将燃烧的火焰。

就在临分手的三岔路口,大麦和女娃小辫驻足,她说,去我家吧!她在乞求他,神色凄美无限。大麦还是硬着头皮拿定主意说,不了,赶火车哩。她泪如泉涌,掩面回头,甩了一下小辫,快步踏上回家的路。大麦木在风里,她末回首,消失在小路的尽头。他的脚很沉,一碗凉水一张纸,卖了良心的是自己,负心郎是自己,伪君子还是自己。

大学毕业后,大麦被分配在西安当记者,数九寒天上陕北采访。返程路过老家,在小城郊野的铁路旁,又奇迹般地遭遇了女娃小辫。他头发很长,胡子好久也未刮过,裹着个棉大衣,一副流浪汉的样子。过铁道时,一位留剪发头抱小孩的媳妇在他面前站住了。她望着他,他不认识她,便端直走过去。不对!大麦的心砰然碎了!她不就是自己曾经未过门的媳妇小辫吗?

后来听家里人说,女娃小辫在退婚后一病不起,几次想自杀,然后闪电般嫁给了三十里外前原村的一个小伙子。大麦也在25岁时娶了一个同样从乡下上大学的女干部,生有一子。

大麦站住脚,回首望去,不可名其状。这一次,是她驻足守望,而大麦却走开了。走好远了,他回头望望,她还立在风中。

她已经不是若干年前那个立在村口风中的小辫了。

眼下,时光过去了将近半个世纪,那个小辫或许已经做了奶奶,她还记得那个背叛了初恋的白面书生吗?

大麦一脸苦逼,突然又仰天大笑,捋了捋发白的胡须,想起了儿时嘲弄村上一位白胡子老爷的儿歌:柿子熟了,麦子黄了,白胡子爷爷活不长了。

2020年5-10月19日初稿于南凹

2021年1月16日修改于三爻

2021年12月25日校改

插图:王 

和 谷

和谷,国家一级作家,陕西省作家协会主席团顾问,黄堡书院院长。曾获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及散文奖、2019中国好书奖。著作《和谷文集》14卷等60多部。舞剧《白鹿原》《长恨歌》《孟姜女》编剧。作品收入教材和高考试卷,译为英、法、俄文。

来源:陕西文学杂志  黄堡书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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